第四号,只有一条:要求中国承认,所有中国沿岸港湾及岛屿,概不让与,或租借与他国;
第五号,共有七条:要求中国承认,聘用有力日人为中央政、财、军顾问;日营病院、寺庙、学校,在内地有土地所有权;中日合办各地警察局;中日合办中国军械厂,划一武器使用;日本享有武昌至九江、至南昌及南昌至杭州、潮州各铁路之制造权;筹办或整理福建省内的路、矿、港口、船厂,日本有优先权;日人有在中国布道权。
【全文见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七九九…八○一;复印自外交部原档‘中日交涉始末’】
这个二十一条要求,中国如果答应了,中国也就变成日本的印度了。如果中国不答应,日本就要海陆并进,一杆到底,中国绝无能力足以反抗;列强,除美国之外,均困于欧战,无力介入,而美国为顾虑菲律宾之安全,早已抛弃门户开放之原则,更不愿独力阻止日本向中国大陆之侵袭。日本的扩张主义者,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二十一条要求既经提出,他们就一再警告袁氏(用句前辈帝国主义的老话),中国的选择只是Bendor Peak(是弯腰,是毁灭,任君选择可也)。但是这项要求,日本虽强迫袁政府绝对保密,但是袁也知道,中国唯一的自救之道,就是把此项亡国的要求向世界曝光;经过青年顾维钧化装走后门,进入北京的英、美使馆之后,二十一条在二月中,就变成纽约、伦敦媒体的头条新闻了。消息一出,举世哗然。中华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华人社区,也就爆炸了。
读者公婆,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那时我们如果是在美国大学里读书,面对这种亡国灭种的风暴,我们在图书馆里还坐得下去吗?就在这关口,那时在康乃尔大学读书的中国学生,便嚷嚷不可终日,可是那时也在康大读书的白面书生胡适,却写了一封英文的‘告中国同学书’说,我们主要的任务是读书,劝大家calm down,不要多管国事。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后来与胡老师在哥大谈到他这封信,我还向胡老师这个‘低调俱乐部’的老祖宗,确实抗议一番。我说,为抗日救国而废学、闹学潮,固于事实无补,但是国家在此存亡绝续的关头,它那热血青年的一代,竟能不声不响,无动于衷,埋头读书,则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还是个活的民族、活的国家吗?胡公亦不禁莞尔称是。
历史家如秉笔直书之,袁政府应付这次危机,还算得体。据日方秘档所记,在双方交涉之初,袁即疾言厉色地告诉日使,可让者自可谈判,不可让者,如第五号诸条,则绝不能让。在其后历经四阅月的艰苦谈判中,自袁以下,外长陆征祥,次长曹汝霖,驻日公使陆宗舆,在长期交涉中,受尽折磨与屈辱则有之,细查中日档案,纵是一向有妥协倾向的曹汝霖,日方会谈纪录也说他‘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情绪颇为激越’云云。【见‘日置驻华公使致加藤外务大臣电,一九一五年五月五日’,载‘北洋军阀’卷二,页八○九。】他们底卖国言行,则末尝有也。
其尤为难能可贵者,是曾经袁世凯通缉,袁谍日夜跟踪,悬赏捕杀的国民党诸元老;黄兴、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在此国亡无日之时,不但不乘袁之危,利用国难,共同倒袁。相反的,他们竟公然呼吁同志,‘暂停革命,一致对日’。黄兴在美亦曾致书冯自由请转劝孙公‘应即放弃讨袁工作,免为日本所逞’。这是何等胸襟?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我对中华文明的潜力,每于此时穷处见之也。【见冯自由著“革命逸史‘,及吴相湘着前书,四篇,三十三章,第六节】
袁世凯后来为搞帝制,而终有遗臭。曹汝霖、陆宗舆在‘五四’时曾为爱国学生追打之对象。我辈治史者何厚于此等问题人物。然是者是之,非者非之,为存信史,是非不可以成见虚构之也。
总之,经过四阅月之抗争,如之以排山倒海的国内外的抗日运动,和国际舆论之压力,二十一条中最凶残之‘五号七条’,日人终被迫放弃。关于‘第二号,第三条’,日本所要求的无限移民,及日商课税须得日本领事之同意,‘中国方面绝对不能接受’【见同上】。然在交涉期间,日本已不断向南满、华北、长江(共有日本海军军舰十一艘溯江而上),及福建沿海增兵。军事占领,迫于眉睫,而国内军民各界,和海外华侨,激于义愤,要求政府对日抗战的电报,如雪片飞来,然袁政府此时是绝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贸贸然作武装抵抗,那就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回忆笔者在读小学时代,正值‘九一八事变’爆发之时,海内外各界人士,要求对日抗战之沸腾情绪,亦正如‘二十一条’之时也。我记得国文老师要我们背诵陈布雷为蒋委员长所撰的‘告国民书’说:“可战而不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不可战而战,以亡其国,亦政府之罪也。‘我们师生在国文班上集体啜泣之往事,至今记忆犹新。我又怎能想到,年近耄耋之时,远在重洋之外,在陈宪中、姜国镇、邵子平诸先生领导之下,还要面对联合国大厦,向来访的日本首相,含泪大呼:”日本不赔偿,不道歉,我们永不罢休’哉?(在本篇撰写结论时,于九月二十一日,笔者曾应约辍笔前往联合国广场,扛牌游行,要求日本赔偿道歉。陈为纽约区保钓领导人;姜为‘纪念南京大屠杀同胞会主席’,二人皆台籍;姜夫人且为日裔。)
事实上袁氏这时所遭遇的困难,也正是二十年后蒋氏所遭遇的困难。强寇入侵,既不能战,又不能不战。唯一的办法,则是既不战,也不降,来它个无限制的拖延,也就是胡适所说的苦撑待变吧。陆征祥是个慢性而多礼的外交家,每次会议之前,请坐、喝茶就要喝掉几十分钟,把日本客人急得半死。再则把会期减少,每周一会;更把会议程序无限拖长,二十一条,多来兮,再一条一条慢慢研究。顾维钧先生那时是陆外长的助理,在被日本人赶出会场之前,场场参加。顾氏后来对我慢慢道来,绘影绘声,十分有趣。在我当时撰写‘顾维钧回忆录’时,我也曾把它绘影绘声的记录下来。顾氏对我这样干法,虽颇感意外,却人为欣赏,并特函哥大当事人,把我大为夸赞一番。谁知后来这些保守学人,为着节省助理费(其实该省而不省的浪费正不知有多少),把顾公和我所认为最精采的部分,都给‘节省’掉了。我个人为人作嫁,倒安之若素;顾公竟为之颇感不快。当时我不知也。数十年后,余于哥大所开放之旧档中,始初知此事,亦为之怏怏也。夫复何言?
二十一条交涉,就这样一拖拖了四个月,日本人无可如何,只好自动把条件减轻,以免夜长梦多,引起英、美的阻扰,但是中方还在继续,请坐、喝茶、研究,还价。弄得日本人实在忍不住了,至五月七日下午三时,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乃亲访多礼的陆外长,向陆亲自交上一份‘最后通牒’,同时说明日本驻华陆海军,已勒缰以待,箭在弦上,势在必发。中国政府不能再拖了,终于回文‘即行应诺’,便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五月二十五日,在北京签订了城下之盟的中日新约九条,换文十一件;另签有关解决山东问题的条约一件,换文两件。这就是有关日本二十一条要求交涉四阅用的全部结果了。【条约原件现存台北南港近史所,已对外开放。条约全文复印最近版,见上引,‘中外约章汇要’一六八九…一九四九,页四四○…四四六。】
二十一条交涉误国辱国平议
这次袁世凯的二十一条交涉,被后世史家和著作家,说成是袁世凯企图帝制,投日卖国,不惜接受二十一条要求的总罪证。其实袁世凯又何尝接受二十一条呢?原要求中的‘五号七条’,就全部被袁政府拒绝了嘛。吾人如把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原件,和签订后的新约相比,二者有霄壤之别也。当然我们不容否认,这组新约是一部丧权辱国的条约。例如延长旅大租期至九十九年,直至二十一世纪。又默许日人无限制向东北移民等等,都是不可思议的、丧权辱国的。但是这是中央政府在敌国大兵压境,一拖再拖,不得已的‘城下之盟’嘛。但是中国却始终没有变成日本的印度,所以日本虽费尽心机,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弄得臭名四溢,后来也只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收场,为天下笑。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直到最近还要强占我们的钓鱼台,并大力引诱曾经参加过日军的李总统归队。【见姜国镇译著‘谈李登辉与“文艺春秋”的访问记’,载‘世界周刊’,第七五八期,Sep。 27…Oct。 3,一九九八年纽约版,页十二…十三。在李总统答覆日本杏林大学教授伊藤洁的访问中,李总统竟然说‘南京大屠杀’是中国政府利用来跟日本要钱的筹码。我断不相信李氏此言能代表宝岛上两千一百万的台湾同胞。在中国近现代史里,李总统和袁大总统的历史地位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了。】
在二十一条交涉结束的十六年后,日本还是把我们的东北全部强占了。当时的国民政府在默许了‘满洲国’的存在之后,还不是要在敌人枪尖之下,不断的签其城下之盟,什么‘塘沽协定’(一九三三)、‘何梅协定’(一九三五)、‘秦土协定’(一九三五)?多着呢。二次大战后,中国变成世界四强之一了,中国还不是把外蒙古断送了。这记断送勾当,窃国大盗袁世凯不敢为也;声名狼藉的北洋军阀不敢为也。不顾全国民意,而悍然为之者,革命救国的国共两党也,……国民党签约,共产党举双手赞成,而断送之也。外蒙独立,是两党为着私利,向俄帝行贿而断送之也。贫苦的蒙古同胞,何曾受惠?再看那百分之百的中华领土,台湾渔民自古以来,便赖以养家活口的渔场,东海之上的那个宝岛钓鱼台,光荣、伟大、正确的国共两党,不是为着私利,又正在加以断送?台湾的李总统不也是早就向日本默许了吗?为此,我们也断不相信,李氏的心态能代表宝岛之上两千一百万台湾同胞也。手握滑鼠,治史者又如何下笔呢?如何下笔呢?
知耻而无耻的袁世凯
在二十一条交涉之后,袁世凯于五月八日,在北京政府高级官员全体出席的国务会议上讲话,表现得极为沉痛。袁说:
(前略)为权衡利害,而至不得已接受日本通牒之要求,是何等痛心,何等耻辱。无敌国外患国恒亡,经此大难以后,大家务必认此次接受日本要求为奇耻大辱,本卧薪尝胆之精神,做奋发有为之事业,举凡军事、政治、外交,财政力求刷新,预定计画,定年限,下决心,群策群力,期达目的,则朱使(英驻华公使朱尔典)所谓埋头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或可尚有希望。若事过境迁,因循忘耻,则不特今日屈服奇耻无报复之时,恐十年以后,中国之危险更甚于今日,亡国之痛,即在目前。我负国民付托之重,决不为亡国之民。但国之兴,诸君与有责,国之亡,诸君亦与有责也。【见同上,页八二一…八二二】
袁世凯这番话,痛定思痛,实是发自肺腑的知耻之言。知耻近乎勇,既然知耻,就应该发愤图强,照自己的誓言做下去,十年之后,和日本‘抬头相见’。何期袁某血口未干,便把他自己的发愤之言,忘的一干二净,对富国强兵,一事未做,却去买龙袍,做皇帝,那就太无耻了。结果时未期年,便以倒行逆施,身死名裂,遗臭后世,读史者悲之也……。下章再谈谈他底皇帝梦,为何做得那么窝囊。(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于美国新州)
‘护国运动’的宏观认知与微观探索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世界基督徒的‘圣诞节’;也是‘中华民国在台湾’的‘行宪纪念日’;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反对袁世凯做皇帝的‘护国运动’的‘云南起义’八十周年纪念日。现在且谈谈‘护国运动’。
‘护国运动’和‘云南起义’是什么回事呢?这一问题,不但是今日读史者和治史者,都不太容易说得清楚,就连当年亲身参与其事的基层人士,亦不甚了了。记得远在一九五八年,当我个人在哥伦比亚大学,襄赞李宗仁先生撰写他的‘回忆录’的时候,我才知道李将军一生的辉煌事业,实是从他在‘护国军’中‘炒排骨’(当排长)开始的。在他第一次参加‘讨龙’(龙济光,袁之爱将,时为广东将军,加封郡王)时,他头上中了一弹,打掉满嘴牙齿。这伤口如上移一寸,李排长就要为‘护国’捐躯了。
他大难未死,因功递升连长,继续参加‘护法战争’。李连长一次在战场上观察敌情,刚一站起,大腿上便中了一弹。他如迟起一秒钟,李连长也要为‘护法’捐躯了。
李将军为著“护国‘和’护法‘,他生死之际,空间上只差一寸;时间上只差一秒。他当时如为一寸一秒之差而战死沙场,则后来的’北伐战史‘和’国共内战史‘,都要改写了。──你能说,历史没有其’偶然性‘?
可是李宗仁虽为护国、护法,出生入死,他当时对护国、护法,究为何事,却不甚了了。其后官高极品、戎马倥偬,当然就更是无暇过问了。──直至他被毛、蒋二公赶出大陆,在纽约做寓公,经哥伦比亚大学之邀请,撰写其回忆录时,他对什么护国、护法就不能再马虎而要略知其详了。
我那时是李流亡总统的流亡秘书和研究助理,我有义务替这位上将研究员补课。为此我替他借了些李剑农的‘民国政治史’、邓之诚的‘护国军纪实’和陶菊隐的‘督军团传’等书,让他去‘研究’一番,以帮助‘回忆’。谁知这些史书,对一位退休老将,实在太枯燥了,引不起他的胃口。后来我灵机一动,竟借来了蔡东藩的‘民国史演义’。不意此书竟大受欢迎。不但李公本人,就连李夫人郭德洁也阅读起来,并参加讨论,由浅入深,触类旁通,就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你可别小看这部‘演义’。它虽是一部小说,但是除了‘小凤仙’一类花边,被加了些麻油辣椒之类的杂料之外,它对一般军国大事,政府文献、往来电讯,却都是抄自当时喧腾社会,而今已失传的史学‘第一手资料’,的各种报刊──李氏夫妇当年也都曾读过或听说过的各种报刊。一经提醒,再加史书印证,在回忆上,每每有豁然而悟之感,也充实了我们研讨的兴趣。
此事后来被郭廷以先生知道了,他对我竟大为称赞,认为是特有史识。盖中国近代史中所谓‘护国’、‘护法’等等的一部军阀时期的烂帐,纵是资深史家,耄耋前辈,对之亦鲜有不晕头转向也。
宏观认知 微观探索
根据这一类治史的特殊经验,和个人数十年教读历史的些许心得,我也认为处理像‘护国运动’这一种类似的史学个案,对它宏观的认知和微观的探索,二者是不可偏废的。所谓‘宏观的认知’者,并非认定某种史学理论作为框框,然后去搞‘以论带史’,甚或‘以论代史’──吾之所谓‘宏观的认知’者,是看这一脉相承的历史本身的变化,然后聚积其相关史料(data)而分析之,庶可回头看出这段历史发展的脉络。
换言之,历史家不是算命先生或诸葛孔明,未卜先知。历史家只是司马懿,‘事过则知’──事情发生之后,把data输入电脑,按键分析,然后才能‘恍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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