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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童心(第1页)

1

她显然被我带来的东西吸引了,长时间地看着,嘴巴微动,但没有读出声音。她很谨慎,因为这些文字要无所阻碍地朗读出来是不可能的,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默读得磕磕绊绊,眼睛有时要滞留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词上。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一双清澈的大眼似乎在问:这样一部天书,你就读得懂吗?我微笑不答。她继续翻下去,最后才不得不把它稍稍推开一点。我告诉她:这本书我准备好好研磨下去,就一直留在身边。我早晚会把它的所有隐秘都破解开来的。我相信这和我们以前读过的那些典籍同根同源,不过更其艰辛罢了。“很可能是没有整理过的一部手稿,更有可能是一部未定稿。”她的舌头不自觉地伸了一下,像一只小猫舌。这个年龄应有的一丝顽皮和活泼让我喜欢。我又说:“让我们来一起读它吧,看谁能够先一步把它读通。也许你更聪明,走在前边。”

她高兴极了,对我的信任投来赞许的一瞥,然后说:“当然是你把它读通了,我嘛,顶多算是一个助手。不过我真愿这样做……老天,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这要涉及多少考古知识,古文字学,还有其他。你不准备请教那些老教授了吗?”

我看着她红濡濡的脸庞。她其实知道我在想什么。是的,起码眼下还不会,这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才会携上它去叩别人的门。这会儿嘛,就连吕擎和阳子都无缘一见,它只属于我们这两个“莱夷人”了,差不多是咱们内部的事情。一种幸福感,一种两个人拥有的隐秘,这件事本身似乎就象征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这是一种同族人才有的亲近举动。对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儿,大眼忽闪着,细高身量,双腿又直又长。她让我从第一眼看到就暗暗压住了一声惊叹。我竟然没有从她身上看到流行的时尚。是的,没有类似的痕迹。她自然,率性,淳朴而流畅。时间一长,我终于从她身上发现了那种深深吸引人的、令人惊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都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感受。是的,用书面语来说,那就是一种“梦幻气质”——好像虽然她整个人处于现实之中,而心灵与情志却远在高天之外,属于一个更为遥远的所在……一丝李子花的气息总是洋溢在她的周围,这是我第一次到她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闻到的。为什么是李子花而不是其他的花,不是其他的香味?不知道。准确点说这不是香味,而只是“气息”:若有若无,淡淡的,弥漫在她的四周。

我出生地的那个小茅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我小时候有多少时间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啊。外祖母常在树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我就从树上往下看她李子花一样的白发。有蜜蜂落在她的头发上了,它们大概误把她的头发当成了花束。我们的茅屋被雨水洗成了浅浅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无数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种细小的烂漫的歌声,这声音里有我们全部幸福的奥秘。

冬天走得多么迟缓啊,为了对付这寒冬,炕头上总要摆放一个炭盆。有时外祖母还要往灶口里塞一些柴火,烧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炕上热乎乎的气息,还有外祖母的故事,母亲剪窗花、描花的样子,是冬天里最不能割舍的。但我还是怀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彻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冈上奔跑,追赶刚刚出来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后就是攀这棵繁花似锦的大李子树了。

我仿佛没有父亲。是的,我很少谈论父亲,这终于引起了她的疑惑。关于父亲的话题几乎是一个禁忌。我始终没有对她、这个城市里目前给我许多温暖的年轻朋友,更多地说起自己的父亲。而对方也是一样,她也是一个不怎么谈论父亲的人。对我来说,父亲的话题太沉重了,仿佛一袋黑色的沙子长期压在心头,我只想搬开,搬开。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为有了这袋沙子,我才不至于在极为轻浮的年代里犯下一些低级错误。也就是说,我没有漂浮起来,没有像另一些人一样一触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浅薄相。没有,我还像一个有所经历的男人一样,矜持、忍住,没有在某个时刻随着大流儿胡说八道。

父亲等于什么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找不到合适的比喻。父亲作为一个形象、一个象征,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里,而是留在身后的时空中,仿佛是一道沉沉的、极有纵深感的天际线,使我不敢往那儿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着冷酷和严厉、战抖和恐惧,甚至还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笼罩了“父亲”两个字。我不想对眼前这样一位美好的少女夸张什么,因为对少女夸张父辈和童年的苦难是可耻复可笑的。我的最真实的感觉就是如此:父亲,一个令我战栗的字眼。

大约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才从那团恐怖的阴影下看出了另一种色泽,这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我在感受父亲的伟大。对这迟来的感受我也没有诉说,没有对她人说,就连梅子也没有说。这个话题同样沉重,简直太沉重了。

算了。忘掉最沉重最不快的东西,更多地回顾那棵大李子树吧,它才是欢乐之源,童年之源。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望到昨天的一切,鼻孔里是她的真实无误的气息。我感激你,眼前的你。你的出现改变了我,成为我的一个传奇。我也许心的深处有着过于浪漫的想象,不自觉地、过分地夸大了你的意义?不,我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给了我太多,你让我像复苏的冬天一样,身上开始出现化冻的小溪淙淙奔流……这样的感受已经许久没有了,这样的情形只在我热恋的年头出现过。而今它之所以弥足珍贵,是因为我内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不是一场恋爱。

这种判断是一种掩耳盗铃吗?不完全是——不,根本就不是。我以一个中年人的经验和诚实合在一起向自己保证:不是。

不言而喻,过分沉郁和不幸的少年时代,那种种经历,都往我的心里装满了沙子。我的心比一般人更容易变得衰老和沉重。这当然也不是矫情和夸大其词。所以我的中年是不曾显露的一场灾难,我的面容掩藏了真实的悲怆,我的习惯性的随和也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误解。其实我比吕擎他们更早地走向了荒凉。

所以当你走向我、当你给我信任和非同一般的友谊时,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挽救了我。你的职业是一位教师,也真的堪称我的老师,因为你教会了我怎样鼓起希望、怎样欢乐和怎样重新开始。

你给了我一颗童心。

这是真实无误的。我在你的气息中想象那棵大李子树,连同一切欢快的昨天都一并收拾起来了。奇怪的是童年的不幸却被我忘却了、推远了,所能忆起的尽是名副其实的童年。

那时有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师。就在她芬芳的小屋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两个人的午夜会是这般温暖。天很晚了,她留我过夜,把我当成了弟弟或孩子?她远离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像我一样孤单。这样的夜晚当然有童话故事,有应该有的一切。而我在小茅屋里都是和外祖母一起睡觉的,从很小的时候起,都是吸吮着外祖母的乳房合上眼睫的。而在老师的身边,当我睡眼惺忪的时候,竟然一如既往地寻找起她的乳房来了。昏昏欲睡中,她的羞涩与拒绝我没有丝毫察觉,只是含住了一个最温暖最丰腴的童年的糕饼,香甜地睡去了。

我这会儿凝视着你,不能不想起当年的老师。你们有哪些方面极为相像?是的,眼睛!当然是眼睛啊,这一对黑色的苞朵啊,谁来抵御,怎样抵御?

“你的脸红成了这样!你怎么了啊?”

我摇摇头:“哦,我走神了……”

2

但愿我能够始终像一个兄长那样爱护她——不,是保护她。保护与爱护是不一样的。这是理智的强大力量在管束自己。我不愿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时刻,由自己动手编织出又一个千人一面的陈旧故事。这其实并没有多少意思,充当一个老旧故事中的老旧角色真的无趣。这不仅是愧对梅子的问题,还有因袭一个老故事的乏味和无聊。让我们提防它吧,提防这其中的某一部分,因为它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馊。

这样,当许多年过去之后,我们将拥有多么美好的回味。那只能是关于青春和友谊的忆想。我们曾经彼此努力过,用了很大的劲儿,从一些不易迈过的坎儿上跨过来了。这可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她的睫毛眨动着,像是要看穿我的沧桑。我相信她并无一丝狡狯和恶意,她是那么明亮洁净。在我与她的相处之中,永远需要拒斥的,只是一个过来人的不自觉的阴郁和幽暗。我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伤痕累叠的心呢。这心里总有一些从来都没能掀开的角落,它们或是屈辱,或是狂喜,或是深惧,或是惶惑,或是其他莫名之物。

比如那个一生难忘的分别和丢失吧。

当我像往常一样去敲女老师的门时,才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她的突然离去让我万分震惊,还有痛苦。我怎么能忍受呢。我问所有可以问的人,问母亲和外祖母,他们没有一个说得清楚。我心爱的老师不在了,我再也没有了一个甜蜜的夜晚。我在这儿陪她、给她做伴儿,是得到母亲和外祖母同意的。肯定发生了什么更为可怕的事情,她或者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城市,或者消失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个对童年守口如瓶的时代,那是纯粹的成人的时代,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故事、日日夜夜发生的故事,都与我们童年无关。我们被关在生活的大门外边,却要因此而忍受更多的痛苦。我们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打听,越是模糊。人没有了,长夜里的芬芳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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