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亨坐下来,换了与薛晋铭平视的姿态,灯光映上他凌峻侧颜,却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你今日对我所说的任何话,我不会转述于旁人。”
薛晋铭迎上他目光,淡淡反问,“旁人?”
霍仲亨静了一刻,点头道,“连同她。”
薛晋铭神色一缓,脸上紧绷线条稍柔,唇角有涩意泛起。
“这便是洛丽留下的线索。”
他递上那张照片,皱起的照片背后是方洛丽留下的潦草小字,贝儿和蕙珠曾在第一时间见过。霍仲亨皱眉接过只略看了看,翻过照片正面,目光落在照片下方一处毫不显眼的黑印上,无心看去仿若一点污痕,细看才显出精微图形。
那是黑龙会微记。
霍仲亨眉头一皱,“方洛丽与黑龙会早有瓜葛?”
薛晋铭见他一眼便能识出黑龙会的秘密微记,心知霍仲亨对黑龙会必是留意已久,“我不认为她投靠了黑龙会,若是那样,又岂会受陈久善的胁迫。”他抬眼直视霍仲亨,缓缓道,“洛丽是无辜的,真正曾涉入黑龙会的人,是我。”
第卅七记 (下)
已是凌晨四点,黎明将至前的夜色最是深浓,闷热的空气里有一股黏人潮意,夜空中浓云压的越来越低,隐约已听得闷闷雷声。
外面风声呜呜,一阵急似一阵卷过,破旧的阁楼不断发出吱嘎声,方寸大的天窗玻璃早已破了,只用纵横几根木条钉上,风从间隙里灌进来,在低狭的阁楼卷起呛人尘灰,不知是蛛网还是什么飞舞在脸侧,漆黑一团里什么也看不清。
孩子们哭得累了,小小身子蜷缩在一起,互相依偎睡着,睡梦里还不时发出抽泣……嘤嘤细细的,方洛丽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心中酸楚,想要哄一哄确是不能。
勒在口中的帕子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绑缚住手脚的绳索怎么也挣不脱,手腕火辣辣已被勒的血肉模糊。她只能一点点挪动身体,竭力靠近敏敏和霖霖,用身体为她们挡住风,将两个孩子尽量护在自己身子下。
她听到匀细的呼吸声,嘻嘻辨认,却是蜷成小兽的霖霖。起初的惊恐之后,这孩子似也懂得哭闹无用,自顾爬到壁角将自己好好蜷起,在这阴森的夜里竟也睡得酣沉。
才只三岁的孩童,目睹了萍姐母女在她眼前被灭口,子弹穿过血肉之躯,暗夜里爆开的血花溅在她雪白纱裙——霖霖睁大眼睛,哭声骤止,眼睁睁看着萍姐的身体绵软倒下。
黑暗中,方洛丽不由自主闭上眼,默默祈祷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
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千刀万剐难赎罪孽。
唯一的希望只在他的身上,只求他平平安安带回讯息,解救出两个孩子。
祈求他不要有事,祈求他平安脱险,祈求他看懂她留下的暗示。
他必定不会辜负她所托,必定不会令她失望。
无论今时往日,她都深深笃信。
晋铭,祈求你,仅此一次祈求你。
温热的泪水滑落,方洛丽背倚了冷硬墙壁,仰面望向黑洞洞的头顶,耳听着风声吹得阁楼顶上不知什么啪啪的响,神思却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恍惚……眼前幕幕回转,尽是他的笑他的眼,风声似也在他温柔目光里变得轻缓,仿如京都三月,樱花漫天。
懵懂无忧的她,随父亲第一次踏出国门,游历日本。
在樱花如云锦的异国神社,偶然一回眸,见着那翩翩少年,看他素袜木屐,黑衣垂袖,摇动拜殿前的祈愿麻绳。麻绳撞得古老的风铃发出悠长声响,粉白花瓣落在他肩上,发上……他察觉到她凝视的目光,回首一眼,从此撞进她心底,再也赶不出去。
亦在那时,随他识得一班同窗少年,有他、有佟孝锡、有许多后来平步青云的俊杰。不过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同她一般爱玩闹、爱冲动、争强好胜……每每辩论比拼,或斗剑或比武,或赛马或赌酒,不可动摇的赢家总是那个名字,薛晋铭。
他似乎无一事不是最优,无一处不是最好。
匆匆一月,父亲便要归国,为她践行的舞会上,他以行云流水般舞步,带着她共醉 的梦乡,梦乡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王子,白衣翩翩逐马陌上,五陵竞秀,倚桥风流。
任凭佟孝锡如何争取,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永远比不过那个人的。
连同长谷川也承认,没能为大日本帝国笼络住薛晋铭是一个失败。这个长谷川是真有眼光的,在那些人当中,独独看中了他,邀他加入精英荟萃的黑龙会——这秘密身份跟随他数年,归国入仕,孤身南下,从来无人知晓,她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
直至陈久善以敏敏为质,逼她潜入蒙家,佯装道信失手,故意被他擒住。
她不是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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