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跪安:“那素锦先退下了。”
待素锦走后。我转头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华斟酒。桃树上几瓣桃花随风飘下来。散在夜华的发上。那人偶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轻轻一拂。将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夜华羞涩一笑。夜华没说什么。饮了杯酒。我的头乍然痛起来。
四哥时常说我这狐狸脑子里头筋没长全。做事情全随心而性。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没吃多少大亏。但也很丢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脸。固然我觉得他丢脸丢得比我多过几重山去了。但念着他比我大。我让着他。
如今。我才觉得四哥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着实随心。又不大动脑子。譬如夜华最初同我表那个白。他说他喜欢我。他说着我便听着。从没想过四海八荒一众的女神仙里头他怎么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后来我也瞧上了他。两情相悦之时。也没想过去问问他这件要紧事。若他果真是因着团子娘才喜欢的我。我白浅和一个替身、和眼下这个与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么分别。虽也晓得同个死人计较显得忒没肚量。但情爱这个事。却实实在在容不得人充体面大度。
心头一把邪火半天浇不下去。我揉着额角。觉得是时候把同夜华的一些事摊出来仔细想想了。遂捏诀上云头。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第二十二章(2)
当晚。我拿出结魄灯来在夜明珠底下观赏。这盏灯一直放在西海大皇子处助他养气凝神。墨渊醒后被折颜取了回来。一直搁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时。夜华没问起。我便也忘了还。
夜明珠铺开的一片白光底下。这一盏结魄灯燃起黄豆大一点灯苗。瞧着无甚稀奇。可谁晓得。这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却盘着一个凡人三百年的气泽。
我越想心头越沉。素锦说的话虽不可全信。却还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话做保证。如今我得空来一桩桩一件件盘算过去。夜华他这三百多年来确然是对团子的亲娘情深似海。他是个长情之人。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没被被磨成灰飞。怎么一见着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别恋了?
我越想越觉得肝胆里那把邪火烧得旺。连带着肺腑之间爬过一道又一道的委屈。我爱夜华是因着他这个人而爱他。譬如他同我的师父长得像。我也没一刻将他当作墨渊过。若我也将他看做墨渊的替身。怕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恭敬问安。半点亵渎不得。
我既是这样对的他。自然希望他这样对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团子娘。而他对团子娘相思不得。这才转而求其次寻的我。那我白浅委实受不起他这个抬爱。
迷谷在外头低声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来么?”
我沉默应了。
迷谷抬来的酒全是些没存得老熟的新酒。阳刚之气尚未被泥土调和得阴柔。灌进口中。嗓子处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烧得我发昏的脑袋愈加昏沉。大约迷谷他见我今日回来时有些神不守舍。便心领神会了。才特特挑出的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进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结魄灯由一盏变成了十盏。自觉喝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跌跌撞撞去睡觉。朦朦胧胧却睡不着。总觉得桌上有个东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慌。难怪总睡不着。我坐在床沿上眯着眼睛去看。依稀是盏灯。哦。大约是那盏结、结什么玩意儿的灯来着?
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那灯亮亮的亮得人心头发紧。我身子软着爬不起来。便隔着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灯。吹了半晌没吹熄。想用术法将它弄熄。却一时间又想不起熄灯的术法是哪一个。我唏嘘了一声倒霉。干脆随便捏了个诀朝那结什么玩意儿的灯一比。哐当一声。那灯似乎碎了。也好。灯上的火苗子总算熄了。
这么一折腾完。天上地下全开始转圈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这一睡。我睡了两天。睡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原来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我费力将他重新锁进去后。并没同阿爹阿娘他们说的那般。在狐狸洞里安详地睡了两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苍种了封印。落在了东荒俊疾山上。
什么素素什么团子娘什么跳诛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统统都是彼时无能又无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还奇怪飞升上神的这个劫怎的如此好历。不过同擎苍打了一架。短短睡了两百一十二年。便在睡梦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从狐狸洞中醒转过来。我目瞪口呆瞧着自己从银光闪闪变成金光闪闪的元神。还以为是老天做给我一个人情。感激地觉得这个老天爷他是个仁慈的老天爷。
殊不知。同擎苍打那一架不过是个引子。我飞升上神历的这个正经的劫。却是一个情劫。我赔上一颗心不说。还赔了一双眼睛。若不是擎苍当初将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诛仙台时还得赔进去一身修为。老天办事情半点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个鬼。
我总算明白过来夜华他在青丘时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白过来凡界住客栈那夜。朦朦胧胧的一句“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并不是我睡迷糊了幻听。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华他当年冤枉了我。他觉得对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晓得我当初为何要给团子起名叫阿离。永不能晓得我为何要跳诛仙台。
旧事纷至沓来。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却像就痛在昨天。什么大义什么道理。什么为了维护我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为的不得为之。此时我全不想管。也没那个心思来管。我从这一场睡梦中醒来。只记得那三年。宿在一揽芳华中的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的希望。这情绪一面倒向我扑过来。我觉得无尽苍凉伤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脓包。何其悲情。
我觉得如今我的这个心境。要在十月同夜华成亲。有些难。我晓得自己仍爱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三百年后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可见是一场冤孽。爱他这个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旧事。这颗爱他的心中却硬气地梗着一个大疙瘩。同样地。我消不了这个疙瘩。我不能原谅他。
迷谷打水送进来供我洗漱。看了我一会儿。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来?”
我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满手的水泽。
迷谷果然抬了酒进来。上一顿我喝了七八坛。以为将四哥存的全喝完了。迷谷却还能抬进来这么五六坛。可见他那几间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单调过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过来。迷谷在我房中坐着。敛眉顺目道:“姑姑着紧身子些。窖中已无酒可搬了。”
迷谷多虑。我身子没什么可操心。终归只是没力气些。没像凤九那般不中用。伤个情喝个小酒喝得差点将黄胆吐出来。且经过这一番历练。大约酒量还能增进不少。
没了烈酒的滋润。我的灵台得以恢复半扇清明。这半扇清明里头。叫我想起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双长在素锦眼眶子里头的眼睛。须得寻个时日讨回来。
那时我历情劫。被素锦她趁火打劫夺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经历完了。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子里头也终归不大妥当。她自己想必养着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择日不如撞日。我唤出昆仑扇来。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妆容。唔。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为了不丢青丘的面子。只得翻出一盒胭脂来仔细抹了抹。
我容光焕发地上得九重天。捏个诀轻易避过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洗梧宫中素锦住的畅和殿。
典范她真会享福。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慢悠悠闭目养神。
我显出身形来。方进殿的一个侍茶小仙娥惊得呀一声叫唤。典范刷地睁开眼睛。见着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驾到。素锦不胜惶恐。”翻身下榻的动作却慢悠悠的。稳当当的。果然不胜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个大方的笑容来。道:“素锦揣摩上神圣意。大约是来问君上的近况。若说起君上来。”顿了一顿。将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个素素。同君上处得很好。也将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衬得她面上那双眼睛盈盈流光。我抚着扇面做出个从容的模样来。道:“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夜华这厢托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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