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
散戏以后,程凤台原地坐了很久,等到扫地的来赶客了,他阴沉着脸往后台找去。化妆室里有男子在说着话,引得众人笑声嚷嚷,站住一听,竟然是齐王爷,他竟悄无声息的来了北平。
齐王爷说:“还有一件事,没外人知道。当年蕊官儿在我府里住着,顶爱往天桥跑,听撂摊的说相声《报菜名》,回来发下宏愿,要照着菜单吃上一遍。好嘛,终有一天轮到蒸鹿茸了,蕊官儿也不上药房买,也不管厨子要,逮着我郊外园子里的梅花鹿割鹿角,说要吃新鲜的,险些没教鹿儿给踹死。”
众人都笑了,却没听见商细蕊的声音。程凤台没心思听笑话,一脚把门踹开。商细蕊坐在那摘头面,扭头一见是程凤台,俩人一对眼,他惊觉程凤台面色寒冰一样,居然是这样一副盛怒气色。其他人也都呆住了,不知道一向春风化雨的程二爷为何忽然之间这副模样了,静下片刻,钮白文上前试探着喊一声二爷,程凤台眼里只管盯着商细蕊,却是在向所有人问话:“今晚的戏谁定的?”
钮白文瞅瞅商细蕊,侯家大徒弟瞅瞅二徒弟,两路人马各有心思,谁也没有答腔。程凤台往前走,一路踢开地上摊开的碍脚的道具,很霸道很挑衅,他沉声沉气又问了一遍:“谁他妈让唱梁红玉的?说话!”
侯家二徒弟不服气了,程凤台不过是个强势些的商人,曹司令一走,日本人的天下,人命皆贱,有钱管什么稀奇的?在今天这个日子,来侯家摔打高声,简直欺人太甚!侯家二徒弟壮着胆子提一口气,便要出头领教领教程凤台的厉害,那边商细蕊却开口了:“你是问我话呢?”他把头面往桌上一拍,一块鲜红的玻璃泡子当场碎成八瓣,沉声说:“吃耗子药啦!上这找棺材来!”
该着程凤台倒霉,今天商细蕊唱的是梁红玉,刚刚杀完金兵从战场上下来的,带着血腥气的,要是换做杜丽娘柳迎春,绝不能是现在这个脾气。
程凤台被他一吼,更是火上浇油,不管旁人看不看笑话,怒道:“明知道日本人不让唱抗金戏,你还唱!有没有一天能不惹事?啊?!成天缺心眼!撅着屁股给人踢!”
二人住在一起这段日子,总有磕磕碰碰,吵架乃至打架都是免不了的。但是当着外头,商细蕊只许自己发疯不给人台阶下,不许人不给他面子,跟他呛声。尤其是程凤台,已经出了名的“班主夫人”,是他收服了的人,他特别的不许。家里的小白脸丢人现眼不懂事,被这么些面和心不合的同行看在眼里,真能把人气疯咯!
商细蕊就气疯了,嘴里怒吼了一句:“我知道你姥姥!”疾步冲上前要揍人。程凤台不躲不闪,活得一屁股债,他不想活了,准备和商细蕊拼了。直把钮白文唬得不轻,真把程凤台打了可怎么是好呢,那就太丢脸了!他急忙搂住商细蕊:“商老板!商老板!有话好好说啊商老板!”
旁边齐王爷也反应过来了,掰着程凤台的肩把他往外头拖:“程二爷!你来得巧,我正要找你去呢!走走走,咱们办点正事去!蕊官儿,你安安生生的,不许胡闹!”
齐王爷生得膀大腰圆,号称爱新觉罗的巴图鲁,程凤台被他一拖就拖出去了,一路拖到汽车里,齐王爷舒一口气:“二爷别和蕊官儿一般见识,他打小就这样,越是对你亲,越是对你无礼。小孩子嘛,巴儿狗似的,跟你熟才冲你吠呢!消消气,啊哈哈哈!”那意思仿佛是说,商细蕊肯和程凤台打架,是格外的看重程凤台。程凤台压下满腔怒气:“今天有些意外的事故,让王爷见笑了。”齐王爷摆摆手,他满肚子里装着商细蕊少年时候闹的无数笑话,根本笑不过来,这点子不算什么。齐王爷侧脸打量着程凤台,说道:“说实在的,刚才看戏那会儿我就瞧见你了,嚯!浩浩荡荡的日本鬼子挟着你,你和坂田那厮怎么趟一块儿去了?”
程凤台惊道:“王爷认识坂田?”
齐王爷正枝的满清皇族,是日本团结的对象,但是他和日本人有私仇,对小皇帝的亲日路线也是非常不屑:“嗨!别提了,我跟他主子认识。这小矬子见天在九条屁股后头打转悠,睡觉也得守在房门口,我当是日本人也兴了太监呢。”说着他笑了:“九条在前线,坂田成了没有主的狗,可急坏了吧。”
齐王爷好歹在政界活动过,身份又特殊,做寓公也没妨碍他的耳目灵通。程凤台笑道:“都说日本人团结忠心,看看坂田,大概是这么回事。九条这要死在战场上,他立刻就能殉主咯!可惜咱皇上当年,没多几个这样的臣下……”
对遗老提到“当年”和“皇上”,没有不来劲的,齐王爷登时吹胡子瞪眼拍大腿:“嗨呀!程二爷!你这么个通透人儿,还能相信这鬼话!当着钱和权,哪有不勾心斗角的?日本人也不是喝风饮露的神仙,能有多团结?且斗着呢!远的不说,就眼前的坂田……他主子!对吧?”
程凤台就是想瞎聊聊,看看他这边有多少日本方面的内幕,此时便极有兴致地凑过去点:“王爷您说,他主子怎么了?”
齐王爷幸灾乐祸了:“军部挤兑九条呢,把最难打的仗留给他打,隔着咱们的崇山峻岭,跟面影壁墙似的,能打什么呀,光吃冷枪了。”
程凤台道:“坂田怎么不跟去前线帮忙,倒留在北平?”
齐王爷道:“坂田瘦胳膊细腿的,在战场上才能帮多大的忙?不如作为手眼留在外面,替他到处走动走动,周转周转。”说到这里,齐王爷看一眼程凤台,似乎有所领悟,但是他也不点破。坂田冲着曹司令结交程凤台便还罢了,假如另有所图,程老二情势所逼,保不住要当个通日商人了。齐王爷虽说恨透了日本人,然而经历家国覆灭,他深知人生在世有许多的迫不得已,权宜之计。程凤台不与他交底,他也不好贸然评论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任由程凤台打听了一路的话。
车子开到程家大门,程凤台和齐王爷客气客气,请他有工夫来家坐坐,但是齐王爷不跟他客气,一把捉住程凤台的手,说道:“今儿工夫就正好!劳驾程二爷,招待招待我吧!”程凤台还能堵着门不让进吗?齐王爷带着随从登堂入室,哪是前堂哪是后厅,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样。二奶奶这天晚饭也没有好好的吃,提心吊胆的与四姨太太蒋梦萍说了许多的话,不想程凤台回来倒是毫发无损的回来了,竟还带了个王爷来。
二奶奶从来推崇前朝那一套谱儿,见了齐王爷,她比程凤台热心,坐下吃过一盅茶,齐王爷提出要去后花园祭奠亡母,二奶奶便给布置了素烛贡果,陪着一同去后花园的井边,告诉他说每逢清明中元,程家也不曾忘了这位先福晋,总是带着一起烧奠仪的。齐王爷拱手道谢之后,咕咚一跪,对着废井殷殷切切哀诉起来。他的随从手里郑重提着的大皮箱,程凤台先前以为是银元金券之类的,这时啪嗒打开,全是纸钱。程凤台和二奶奶对视一眼,都觉得非常的窘。
当中二奶奶熬不住夜里冷,先回屋去了。程凤台耐下性子陪齐王爷烧纸,心想刚才车上看他其实挺机灵的,日本人谁跟谁是怎么一回事,说得头头是道,这会儿又愣上了,三更半夜连个招呼都不打,陌生生跑别人家里哭妈,瘆人不瘆人啊!
齐王爷祭完亡母,一摩挲脸,从灵前孝子恢复成平日洋洋自得的样子,说:“程二爷好福气,家太太是个厚道人,像我那福晋,是个知事守礼的,那么股大气。”一般他们这样的场面人是不会评价对方女眷的,不太礼貌。程凤台道一句:“您过奖了”。齐王爷紧接着就说:“也是蕊官儿的轻省,虽说内院管不了咱爷们儿外头的事吧,唠唠叨叨也够受的了!”程凤台只能笑笑。齐王爷又挤眉弄眼的问他:“咱们蕊官儿好不好?这是个赤心一片的孩子,你把他待好了,错不了你的!”
齐王爷一句比一句不是人话,程凤台懒得搭理他,送到车上,齐王爷忽然哎一声,对左右道:“把九郎睡前看的那本书拿给二爷。”随从捧给程凤台一本书,上写四个大字,《梨园春鉴》,齐王爷的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朝那书一点下巴,笑道:“蕊官儿最不耐烦这不带画儿的书,二爷看了告诉他,打哪儿来的刺头,是该清理清理。”程凤台微笑答应了,把书放在手里颠了颠,但是等回到房里,程凤台也没有机会看书,二奶奶绝口不提他们之前的不愉快,也不问凤乙,也不问察察儿,全当没有的一样,只把坂田的事从头问到尾。程凤台忙着给她编瞎话,书往床头一塞,也就忘了。
那边商细蕊卸完妆,收拾头面与同仁们告辞,整个过程面无表情。侯家徒弟便也没敢说些咸的淡的招惹他,怕真打起来。程凤台这一走,把车也开去了,商细蕊二话没有,抹头趟着冻冰的路面往家走,从剧院走到东交民巷,得有四五里地呢,可见还是在赌气。小来没什么说的,只有抱了大包裹跟着而已。钮白文哎哟一声,撵上商细蕊想要宽慰几句,可怜他倒是劝过吵架的夫妻,但是这两个男人绊了脾气,却要如何开解呢?这样直直走了一阵子,商细蕊蓦然一扭头,问他:“行里是不是都知道我不唱白蛇传?”
钮白文被问得一愣。商细蕊在平阳唱旦最先唱出名的便是与蒋梦萍的《白蛇传》,后来由于两人的一段公案,商细蕊铁了主意把这出戏挂起来了,至今也没有碰过一下,这里面的缘故,就连戏迷也都知道的,笑作是“戏妖不扮妖”。
商细蕊直瞪瞪瞅着眼前的路,冷风吹得他一吸鼻子,委屈似的说:“都知道我不唱白蛇,都知道我刚唱了打金枝,老姜勾去诗文会,我只能战金山。日本人不许唱抗金扫辽的戏,你说老姜知道不知道?”
谁说商细蕊没有心眼,他只是不屑用心眼,从小眉高眼低经历过来,这行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心眼子,看都看会了。钮白文低着脑袋沉默不语。这么巧,日本人踩着钟点挑今天来听戏,又这么巧,四出戏码里独独的一出抗金戏,教商细蕊给挑去了——真要是故意刨的坑,里面恐怕还有侯家徒弟下的铲!钮白文是个谨慎的,心里早也有了疑影,只是嘴上不肯说;现在听商细蕊自己说了,他唯有叹道:“终究空口无凭,这亏横竖是咽下了,好在没惹出大祸。”
商细蕊跟着低头一叹:“看二爷方才那脸色,这亏怕是他替我咽下了,才没惹出大祸。”
商细蕊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横小子模样,好难得见到他动情动容的时候,仿佛可以做一番成人之间的深层谈话。然而下一刻,商细蕊便喊了两辆洋车,跺了跺脚对钮白文说:“钮爷快回去吧,我脚丫子都冻木了!”说罢,撇下钮白文的一肚子话,与小来扬长而去。
接着几天,程凤台怀疑自己被日本人盯梢了,或者说,早在小公馆那会儿,那些藏头露尾的就压根不是记者。二奶奶见程凤台回家来了,便派人去把凤乙接回大宅,程凤台也没有反对,他现在是顾不得养孩子了,商细蕊呢,根本不喜欢小孩,凤乙一哭他就心烦,他能把自己养好了就算好样的。不成想商细蕊扣着凤乙就不撒手,拦着门一痛耍无赖,屋都没让人进,说什么这是他花钱买的娃,想往回要,除非拿钱来赎,如若不然,孩子长大了就是他水云楼的戏子,到那时节,凤乙这个名字太文气,也不必要了,就改叫商小凤,一唱准红。
下人回来复命,把商细蕊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二奶奶气得翻白眼,她现在就像一个被儿子恫吓住的母亲,这一场怄气是她输了,她不会赶走程凤台第二次的,毕竟在她的观念里,一个家是绝对不能没有男人的!二奶奶瞅着程凤台,程凤台心里明白,商细蕊瞎他妈扯淡,其实是在撒娇求和,忍不住嘴边的笑意,挥挥手让仆人出去了。商细蕊要养孩子,就让他养着好了,晾着他,控控他脑子里进的水——倒不是说商细蕊不唱梁红玉,坂田就没有机会整这出。程凤台恨的是商细蕊浑身上下漏洞百出,人家随手一戳,隔空打牛,倒把他程凤台戳翻在地了。程凤台对“私生女”不做安排,二奶奶也不好说什么,暗想这个唱戏的自己生不了,就借着别人的孩子做筹码,以此让程凤台多多眷顾他,一个男人,姨太太手段倒是耍得很溜,真不要脸,真有心机!
不过程凤台这一连几天,在家坐得很定,仿佛是把商细蕊和孩子都忘记了。隔天程美心终于带来曹司令那边的意见,意见很简单,唯有审时度势四个字,意思是说,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屈就一二,也不是不可以的,总之,自己看着办——那说了等于没说一样。程美心看弟弟这样烦恼,破天荒的居然觉着有点心疼了,握着他的手臂柔声说:“edwin,这边的事情不要管了,司令不会不顾我,你留下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带着家里去英国吧。”
程凤台苦笑:“要留下没用,姐夫早就撵我走了。我和姐夫生意上的事,姐姐你不知道。”
程美心怎么不知道他手上的天价军火,也不光是程美心知道,这期间坂田约程凤台在日本餐馆吃过一次饭,听日本戏,回来他就脸色很不好,难得发脾气砸碎了一只茶杯,一宿没合眼,家里噤若寒蝉的。第二天招呼范涟过来商谈。此时节日占区的经济都被挟持了,但是为日本运输军火,仍然是一个耸人听闻的大汉奸。范涟听得无话可说,只有给程凤台比大拇哥:“成,我姐夫可是比你姐夫先走这一步了!是个识时务的!干好了准得遗臭万年!”
那大拇哥就快顶到程凤台的脸上了,程凤台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滚蛋!”接着一勒脖子,把范涟耳朵拖过来,叽叽哝哝如此这般,范涟脸上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姐夫,你可想明白了?这么一大笔钱!何况日本人看出破绽,回头来找你的麻烦呢!”
程凤台闭眼睛往椅背一靠:“花钱买清白多划算啊!横不能真当了汉奸吧?只要我们做得像,有曹司令在,坂田纵然有疑心也不敢发作,就是要让你姐姐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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