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一查问宅中宫人今日所司事务细节,力求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连公主车辇内悬挂的银香球也亲自逐一摸过,看焚香的温度是否合适。
当朝鼓之声从垂拱殿传来时,我正执着香箸,调整一个烟气过重的香球里的香品。听见那沉沉鼓声,我不由一滞,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将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点点低了下来。
“怀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后唤。我手一颤,所搛的香品掉下来,落在我托着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烫,我忙缩回手,香球随即迅速垂落,几层机关在摇摆中相触,发出一串细碎的银铃声,就像公主此时的笑声。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她以扇掩口,笑着问我。今上特许苗贤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亲在身边,公主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哦,臣只是想,车中的香球颜色暗了,回去该换下来擦洗。”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仍明亮地笑着,又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含笑做倾听状,但她说的内容却未入耳,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有一声低叹:“多么美丽的笑颜,可惜我再也看不见了。”
护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随行的内侍尤其多,因为其中一半人另有任务——行至中途时押我离开,送出城外。
我还如往常那样,策马随行于公主车旁。出了宣德门,沿着朱雀街行至相国寺附近时,引导皇城司内侍的都知邓保吉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会意,旋即悄然勒马掉头,准备离开。
但似有感应一般,公主蓦然褰帘,惶惶然唤我:“怀吉,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来,看着路边前去相国寺进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个借口,于是转身应道:“公主,臣想去相国寺,为公主买点炙猪肉。”
她疑惑地观察着我,而我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令她无迹可寻。少顷,她也笑了:“那炙猪肉确实味道不错,但你要买也不必亲自去罢?随便叫个小黄门去也是一样的。”
我浅笑道:“不一样。猪浑身上下那么多肉,他们不知道哪个部位好吃,不会选。”
这话听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开来,也终于答应:“那好,你去罢。不过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赶上我。”
我自然应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净瘦的。”
我含笑道:“炙猪肉还是半肥瘦的好,带些油脂口感更佳。”
“不要!”她坚决地摇头,“吃了肥肉会胖。”
周围的人闻声皆笑起来,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么笑什么?还不快走!”
她手一垂,容颜隐于帘后,车辇复又启行。
我倚马而立,目送她远去,然后转身对留在我身边,等待押我出城的邓都知说:“怀吉有一不情之请,望都知应允。”
“说罢。”邓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颇有怜悯之意。
“都知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相国寺买点东西,待我出城后,都知再带去公主宅,交给公主?”
他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叹:“好,我陪你去。”
到烧朱院门前时,邓都知率皇城司诸内侍停下,在外等候,让我一人进去。
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见过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妇人。一见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热情地招呼:“郎君是要买炙猪肉罢?现在恰好有一匹刚烤好的,还烫手着呢!”
我入内挑选,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她:“惠明大师不在店中么?”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坛老酒,就在床上挺尸,直到现在还没起来!”
我惊讶于她的语气,转念之间才想起来,以前听说过惠明娶了个老婆,京中士人戏称其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这位妇人了。
于是我朝她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罢?适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挥:“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叫着玩的,说实话,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浑家呢!跟着他过,早晚会被他气死!”
话虽如此说,她提起惠明时目中仍有温暖的亮色闪过,那神情似曾相识,有如若竹抱怨冯京的模样。
我应以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指着一块选好的炙猪肉,要她切净瘦的部分。
“郎君要净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嘱咐的罢?”梵嫂边切边问。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称是。
梵嫂笑了:“郎君对娘子这般体贴,她一定生得很美罢?”
我微笑着,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阳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从烧朱院出来,我把炙猪肉交给邓都知,随即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驰去。那么迅速,令皇城司内侍一度以为我要逃跑。他们一个个跃马追来,而我并不稍作解释,一径鞭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个山丘上,才勒马停伫。
“公主现在……怎样了?”
想着这个问题,我怆然回首,一双潮湿的眼迎上漫天飘散的雨丝风片,眺望远处被覆于淡墨色烟云下的天家城阙,向这座深锁着我所爱之人的城池作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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