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相劝频携金粟杯,莫将闲事系柔怀。年年只是人依旧,处处何曾花不开?
歌咏且添诗酒兴,醉酣还命管弦来。尊前百事皆如昨,简点惟无温秀才。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任医官进明间内坐下。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望上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旁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儿锦茵,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了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浮涩。虽是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滞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
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
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
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
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安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来。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
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
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分付,学生自有斟酌。”
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宫丸药,并见赐些。”
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
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
西门庆道:“巡按宋公连两司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
这任医官听了,越发骇然尊敬,在前门揖让上马,打了恭又打恭,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使琴童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房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因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
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罢了。’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
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每就替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恼他,可知错恼了哩。”
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机。他怎的会悄悄听人,行动拿话儿讥讽人。”
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
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那大老婆且打靠后。”
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
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心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
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个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里躲猾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
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
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孟玉楼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
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
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道:“五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每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
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儿。”
玉楼道:“你又说,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难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砍一枝,损百株,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蜢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他今日也觉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有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到后边去。”
那潘金莲见他恁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来。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
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
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说了。”
那潘金莲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
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
大妗子道:“你姐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目吉)(目舌)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
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叉着心里。”
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才像老娘养的。且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话,也该你来助助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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