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手持绣绷停在面前,思索后轻声道:“若能在损毁大堤周围雇佣当地灾民,灾民因修堤返家心切,即便不许银两仍会为家园轻易被毁忧心重重,不必再添银两,只需将定额散予他们,定会加力而行度过汛期。”
长孙无垢双唇开合似想反驳升平臆断,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沉吟半晌才默默垂首以朱笔将准字勾画掉,又在旁写下一行小字:以原薪予灾民,必然事半功倍。倍字最后一笔,她神思恍惚,笔尖拖曳未抬流下大滴朱砂,似心间鲜血蕴在其上。
长孙无垢转身对升平露出笑容:“倒是多亏有元妃帮扶,否则,本宫断不能支撑这些日子。”
升平敛回视线,又重新在绣绷上走针,为龙形绣纹细细添加鳞片,对长孙无垢的夸赞语气平淡:“所有奏章皆是皇后娘娘批阅,与臣妾无关。”
长孙无垢望住升平手上动作,有些不悦。
按说得到皇后夸赞,妃嫔应跪身谢恩。升平回禀如此轻率,又连个谢赞的动作也不做,算得蔑视皇后的重罪了。在一旁耐不住性子的守谨咬牙,几乎想冲上前就此教训升平,同欢察觉守谨的意图,更是将自家娘娘掩护在身后,怒目对视守谨。两人僵持在大殿上,火气急升。
升平至始至终不曾抬头,似对旁边一触即发的争执并不知晓。
长孙无垢深深看了升平几眼,半晌才扯了笑容:“守谨,去端茶酪给本宫和元妃,本宫有些饿了。”
守谨狠狠瞪了一眼同欢悻悻走开,同欢则扬扬得意重新走回升平身后。
升平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绣品上,没有停歇针线,连个谢字也无。
升平近来精神又有些恹恹的,每每清晨总是觉得困倦不起,需要一番挣扎才能披上雪麾乘凤辇赶至两仪殿,同欢知道升平身体不舒服少不得多随侍的物品,命身后宫人内侍抱个满怀紧紧跟随。
一堆人下凤辇上台阶,迈步进入大殿,升平鬓发间夹杂的雪丝不曾拂去,裙摆蕾珠犹在颤动,人已瞥见一抹娇红倩影正婷婷立在端庄的长孙皇后面前。
背后瞧去,大红羽尼的风麾被风带动略略卷扬,修长的身量挑起衣衫飘逸,一袭长发规规矩矩以金绾带束在身后垂在腰间,此人无需回头,单由背影已能猜出容貌该是如何娇媚艳丽了。
听得殿门外响起脚步声音,长孙无垢由中间凤座坦然起身,笑拉着眼前女子的手带至升平面前,“来,见过元妃娘娘。”
此女子忐忑抬头,看清她的容貌后升平脸色立即如笼罩上一层,面前的红衣女子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怯生生给升平请安施礼:“元妃娘娘,拓跋丽容觐见。”
事隔五年,时光已经磨砺去她往昔的棱角,再不见当年的锐利锋芒,如今瞧上去,拓拔丽容除剩空壳美貌已全无灵性,一双俏媚双眼也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嘴角更是有些垂下,仿佛历经多少人间愁苦般。
不过即便此人美貌不再无力威胁什么,升平也不愿与她多说半句,昂首从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中间沉默走过,径直坐在床榻,将昨日留下的炫黑纱绷拿起继续完成。
长孙无垢对升平的孤傲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她拉着拓拔丽容道:“其实,本宫一直嫌深宫冷清烦闷,希望后宫能多些人才算热闹,只是……”她扫了一眼始终不语的升平,“只是你的心愿在此处必定是落空的。”
拓拔丽容此时已近二十四岁,虚长长孙无垢一年,见皇后吞吐说话已经知道症结是在升平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迟缓着步子挪到升平榻面,不等同欢上前搀扶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丽蓉当年确实对元妃娘娘做过很多荒唐事,也不敢乞求元妃娘娘能原谅丽容,只是如今拓跋家已经走投无路,需得元妃娘娘帮扶才能安稳度过,如果元妃娘娘觉得仍是不解气,打骂随元妃娘娘的意思,哪怕就此要了丽容的命也是可以的,但求元妃娘娘能将丽蓉尸身留在宫里不用出去。”拓跋丽容原本娇俏的脸颊微微抽动,升平抬头由手中纱绷缝隙望过去,不再细腻的肌肤上似有晶莹泪滴在大颗滚落。
长孙无垢在一旁也是为拓跋丽容轻轻长叹:“听得拓跋氏因隐太子建成一事一蹶不振,连带着将丽容的儿女亲事也被耽误了。皇上临行前,曾有塞北边将奏请拓跋氏赐女为妻,奏章皇上未来得及批阅便先行远征了,如今丽容寻到本宫这里,本宫也觉得有些棘手,不知元妃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太子李建成四年前被废,身边三位拓跋良娣从此幽闭北宫,再不许见天日。拓跋氏全族更因参与太子起兵获得满门流放的罪行,拓跋氏男子在漠北修筑边疆攻防,拓跋氏女子则进入奴房整日浣洗劳作。那场宫杀,□的不止是太子建成和拓跋氏的颜面,甚至连已故的前太子良娣拓跋丽华的灵位也被命令从宗庙清除,尸骨更是遣人挖出葬入庶人坑。
拓拔丽容能在此刻艰难间隙里保留性命,想必背后必有有人庇佑。
此人未必是长孙氏,她怎会有如此远见。最有可能的人是想借长孙氏的手除掉升平的幕后隐藏者。
升平停住手上动作,昂首对长孙皇后淡淡的诘问:“皇上充盈后宫需研家世辨品行再端详相貌,如今拓跋氏已经落魄如此,皇后怎与皇上交代拓跋丽容的身世品行?”
长孙无垢听得升平纠结这些不禁含笑:“这倒是无妨。本宫也未必出自望门氏族,元妃更是身为……前朝的公主。丽容本就是高祖许给皇上的,两人当初又有婚约为证,论起资格,她远胜于我们俩……”
“皇后娘娘此番夸赞实在愧煞丽容了,丽容眼下只想求个庇佑之所,哪怕入宫为宫人常侍也不想再去塞北苦寒之地煎熬,更何况丽容听闻那为嘉陵关守将……为人甚是粗鄙,夜夜饮血生养,妻妾更是无一人能够长命……”拓跋丽蓉说到此处,几乎满面涕流,她跪爬几步抱住升平长裙下双腿,哀哀哭诉“元妃娘娘,丽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求元妃娘娘宽容些丽容过去的过错,许给丽容一条活路吧。”
“宽容?”升平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冷冷一笑:“拓跋丽容你记住,本宫没有什么不可宽容的,只是此事需经得皇上同意,皇后娘娘……不奏擅动可是大罪……皇后娘娘最好妥善行事。”
被升平如此一说,长孙无垢也有些犹豫了,她回头看看拓跋丽容梨花带露的神情,只能长叹:“元妃说的也有道理。那本宫先做主将她留下做个陪侍的女官,待皇上回来再定夺是否纳入后宫吧。即便来日真是不能留在宫里,也好由皇上给丽蓉再另寻一位良婿就是。”长孙无垢说道此处愧疚笑笑:“其实,本宫也不该多管闲事,只是至今皇上膝下空虚没有皇嗣,你我也有责任分担……”
升平闻言不觉皱眉,脸色顿时阴沉难看。
“咱们姐妹二人知晓皇上没有子嗣的内里缘由,但怕天下百姓不知。因皇上子嗣稀少肯定会胡诌些鬼神罪状推给皇上。”长孙皇后含笑望着拓跋丽容,抿了抿她的鬓发:“若能真的留下丽容,倒也能让天下臣民知晓咱们后妃二人不曾真的专宠。”
玄色纱上的金色龙鳞模糊,清晰,清晰又再模糊,升平手持针尖半晌没有落下。
同欢察觉升平脸色异样难看,便上前轻声劝慰道:“元妃娘娘早起就说恹恹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不如今日元妃娘娘先回宫休憩吧,皇后娘娘为人慈善一定是准的。”
长孙皇后听说是横屏身子不舒服立即起身走至升平面前,关切询问:“元妃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提及此事同欢掩不住脸上的欣喜神情,雀跃道:“回皇后娘娘,昨日彤官和太医院送来了元妃娘娘的彤史,说元妃娘娘桃花已迟月余了。”
长孙无垢神色顿时一僵,怔住脚步。原本关切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升平觉得长孙无垢正在刻意隐藏自己心底的惊慌,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对此并不知情,甚至连心底起伏的酸意嫉妒也不能轻易展现。
“休要胡说惹得皇后娘娘担忧。”升平淡淡呵斥同欢。“不过是迟到几日有什么大惊小怪?”
“别是有了身孕,元妃自己还不知晓吧?”长孙无垢俯身对升平小心翼翼的试探,升平见状更是嬉笑回手拍落同欢的手背:“看,果真被皇后娘娘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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