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中,杨幺已然不再称呼对方为王爷,或者大圣爷爷了,偏偏一路被拖拽过来又只对这一人出声……可见其人对钟相半是死心,却又半是愤恨不甘。
这是当然的。
须知道,爷爷在这年头其实是父亲的意思,钟相在洞庭湖通过社团卖保险,而保险毫无疑问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所以,所有入他们家社团的,几十万口子都喊他叫爷爷,再加上特定的宗教色彩,又加了大圣二字,那各种意义上这个大圣爷爷就相当于后世西西里岛上的教父了。
只不过全西西里岛的黑手党社团加一起都未必有人家洞庭湖这一个社团大,更没有这种跃上历史舞台的能力而已。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且不提大圣爷爷早已经没了心气,闻言只是遮面哭泣不停,性格跳脱的张浚却是心中微动……他经过之前岳飞的介绍,早就知道这杨幺才是叛军真正的首领,是个有本事的,甚至还读过几年蒙学,再加上朝廷早有定论,从钟相以下,层层区分,那这个杨幺未必不能用……换句话说,张浚没由来的起了爱才之心。
“杨幺,你愿降吗?”一念至此,张枢相也不客气,直接脱口而出,原本虚应故事的言语也多了几分真心。
杨幺当然也早料到有此一问,却是不等两侧士卒将他放下便梗着脖子对着端坐正中的张浚破口大骂:“岳贼!你们这些朝廷走狗,先使官吏夺了俺们衣食,又待一群河北狗杀了俺们洞庭湖兄弟,如何还敢来招降?!你以为俺也是那般没骨头的人吗?”
这番言语,除了将张浚误认为岳飞外,倒在所有人意料之中,便是岳飞部中的‘河北狗’,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对一个将死之人的辱骂没什么感觉了。
而张浚也同样没有生气,只是嗤笑以对:“杨幺,你这话好没道理,北面在打仗,那是国战,事关国家生死,何止是荆襄加了田赋?东南也加了商税,巴蜀更是预支了一整年财税田赋……你晓得吗?便是我都一度捐出了家产……所行所举,都是为了保住中原、关中,然后收复河东、河北,这就好像一家子遇到困难,全家一起节衣缩食罢了……”
“狗屁!”杨么被扔在地上,瘫着下肢只有胳膊肘子撑着身子在那里继续破口大骂。“谁与你们是一家子?!俺们自是荆襄人,你们岳家军自是河北人,俺们自是吃不上饭的渔民、种田户,你们自是达官贵人与**子!保住中原关俺们什么事?河北河东又关俺们什么事?无凭无故的便要俺们将辛苦一年得来的口粮拿出来给你们挥霍?!便是你们河北人求俺们帮忙也该有个求人的样子,如何这般不顾俺们生死?!”
张浚一声叹气,只是看了一眼岳飞便懒得辩解了,只是为岳鹏举有些不值而已。
而杨幺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兀自喝骂:“况且,你们这些贵人都是何等德性,只当俺们是呆头鹅吗?俺们赔上命凑上去的钱粮,还不够你们在皇宫里喝一顿酒的,又有多少真用在了兵上,真以为俺们没见过当官的形状吗……你说你捐了家资,那是因为你晓得打赢了仗,你这种当元帅的能十倍搜刮回来,可俺们呢?河北回来与俺们可有半个钱的好处?”
张浚听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侧收缴上来的怪异伪楚服饰又看了眼明明尽全力为湖南、湖西百姓计较,此时却眼角青筋跳动的岳飞,心下再无耐性,只是一挥手而已:“拖下去砍了,传首洞庭湖沿岸各处!”
周围甲士赶紧上去拖拽,杨幺却丝毫不惧,只是在拖拽途中梗着脖子奋力朝张浚大喊:“姓岳的!爷爷便是死了,也只是为洞庭湖乡里死的,洞庭湖也有人记得俺,将来俺还能在洞庭湖里成神成圣!可你们这些当官的杂种,只知道吸民血喝民膏的**子,将来谁会记得你们?!谁会记得你们?!”
片刻之后,没有任何风浪,杨幺便在喝骂声中被直接斩首。
到此为止,两名贼首,一降一死,所谓四十寨叛军,也已经拔除近半,剩下的无外乎是接下来传檄而定,或者摧城拔寨而已,大局上却是掀不起风浪的。
但经此一事,张浚也没了装儒将的兴致,只是将事情指给王贵,让他带着降人速速去做处置,自己本身却坐在原处不动。
而岳飞本欲去监督设立军营,却被张浚当面喊住,众人情知这一文一武要说话,也是纷纷识趣撤走,便是毕进这种亲校,也都会意溜达到了坡下。
不过有意思的是,其他人躲开,面对着明显受到之前杨幺喝骂影响,以至于有些郁郁的岳飞,张浚却一时讪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且说,岳飞忽然驻足湖北,久久不动,以至于引发朝野上下一致攻击,最后引发政潮,甚至引来堂堂枢相南下督战……但细细计较,这件从外面看起来是浑然一体的事情,内里却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
前一件,指的是岳飞前期的拖延举动,也就是他去年冬季忽然改剿为抚,然后做出种种怪异举动,一直到今年春季都不动手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一个纯粹的军事事件,而岳飞古怪行动本质上是出于军事保密原则,是为了作战得力而做出的举动——官兵打不过水匪这种事情,懂军事的人大概都能懂,但却不好当众说出来的,一来怕走漏军机,二来也着实影响士气。
故此,他只好为了麻痹敌人先麻痹队友,顶着相当的压力与指责做出军事策略的转换。而现在忽然雷霆一动,荡平钟相之乱,事后一揭开,尽管有些人依然会觉得是岳飞在找理由,但更多的人却会相信岳飞的判断与方案。
而这其中,更不要说岳飞身为最高阶帅臣,没有任何理由不通过密折制度给赵官家通气,给自己和御营前军留一条后路了。
换言之,前一件事情是没有什么风险的,因为它是一个有专责之权的帅臣基于客观军事条件从军事角度做出的合理军事决断,无论是程序上还是内核思想上,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还有一件事,也就是开春后,岳飞后期在春耕时节的拖延,就显得很微妙了。
因为,这就不是什么军事问题了,这是一个关乎政治伦理、道德评价,还有各种利害得失的严肃政治问题……这件事情不管是事前事后,只要说出来,都不是能简单善了的。
不然呢?
天子和宰执们或许能从全局角度出发,从功利角度出发,认可岳飞做出的判断,认可他从全局上保全了更多更好的春耕活动,但问题在于,湖北百姓,三路官吏,以及之前叛乱区逃出来的儒释道种种,难道也会认可?
他们若知道事情真相,只会恨岳飞入骨……因为全局与他们何干?湖南与湖北何干?!
杨幺刚刚不还发自内心的痛骂出来了吗,河北与荆襄何干?!
当然了,这里面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于,一直记恨之前因为全局需要而荆襄加赋的杨幺永远不会知道,被他痛骂的岳飞之前从最全局的角度对洞庭湖百姓保持了最大善意和容易,尤其是杨幺最在乎的湖南湖西百姓得益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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