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达温见王之道说得恳切,伸了伸伸手,又抽回去了,“今天拿着不合适,随后让步凡给我送去算了。”他说着话忍不住打开高秀的字看,上联是“理至程朱雪亮,”下联是“
书如颜李风高。”米达温不懂书法,更不懂其中的“颜李”和“程朱”何指,就向王之道请教
。王之道很细心地向他解释说:“程朱指程颢和朱熹,程颢是北宋人,朱熹是南宋人世称程朱理学派。下联中的‘颜李’指唐朝的颜真卿和李邕,这两个人都是唐代的大书法家;对后世影响很大……”
王之道津津乐道地讲解着对联中“程朱”和“颜李”的含义,米达温根本无心听这些陈腐的学问,但他仍暗暗佩服老人的学识和记忆。他对书法不懂,也并非真心要领教,只是想多呆一会儿避避雨,对王之道后来的话就觉得索然无味了。现在他觉得该出去了,望望屋外,外面的雨也下得小了些。就说:“我这一会儿好多了,让我去学校里看看,一下子砸死了这么多学生,
我很痛心。”米达温说罢把高秀的字卷好放下出去了,王之道则急忙叫出来老伴生火给米达温烤衣服。
米达温穿着烂棉袄来到学校,天地仍然苍苍茫茫,小雨如同泪珠,似乎苍天也在哭泣。在这种环境中米达温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个老农民,更像老百姓中的一员,校院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
。老百姓不喜欢当官的整天西装革履,更喜欢米达温这身打扮。于是人们在私下议论,说他是个好官,能接近群众。记者认为他是个能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好干部,录像机的镜头一直对着他。这时反而把穿着西装的安智耀衬托得有些脱离群众了。安智耀用轻蔑的眼光看着米达温,只差没有说他哗众取宠。
王步凡跑过来简单向米达温汇报了记者和教育局的调查结果。米达温皱着眉头哭丧着脸,表现出很悲愤的样子,并且提高嗓门说:“乡亲们,今天发生了危房砸死学生的不幸事故,我心里很悲痛。这件事我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向乡亲们表个态:马风不向县委县政府请示汇报,私自挪用教育扶贫款盖办公大楼,是置学生生命于不顾的错误行为。据我了解,当时镇长王步凡和陈孚、于余等同志就提出过反对意见,坚决反对挪用教育扶贫款。而马风不纳忠言一意孤行,是有罪于孔庙人民,有罪于死难学生的。从即日起马风停职检查,等候有关部门的审查处理。孔庙镇的工作由镇长王步凡同志主持。待马风的问题查清楚后,按照党纪国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姑息迁就。请乡亲们相信县委和县政府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
米达温讲到这里,含着眼泪的乡亲们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安智耀没想到米达温会不经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就宣布让王步凡来主持孔庙的工作,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在他看来,孔庙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王步凡不可能没有一点责任。他虽然不高兴,但米达温是县委书记,既然当众宣布了,他也不便反对。再说王步凡也不过是主持工作而已,并没有提升为党委书记,这其中还存在着巨大的变数。当初孔隙明主持工作了一年,不是也没有提升党委书记吗?孔隙明的事就坏在米达温手里,又栽在马风脚下。现在马风也栽了,总算扯平了。等将来开常委会时再清算王步凡的责任也不迟。因此就对马风和王步凡的事没有表态。但作为一县之长对乡亲们总得说点啥,不然他这个县长也太没面子了,于是虎着脸大声说:“请乡亲们节哀自重,先埋葬遇难学生的尸体,将来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该惩办的当事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天下着大雨,不要让遇难学生的亡灵不安了,请先把他们抬回去料理丧事吧。”
乡亲们听安智耀这么一说,谁也无话可说。只有王步流说:“如果不严惩马风,我们就上北京去告状。”说罢和他的家人抬着儿子的尸体一路哭着去了。其余九具尸体都是外村的,家属都已经准备好了抬尸体的门板;也极不情愿地抬着尸体擦着眼泪走了。此时雨又大了,雨点击打着门板与人们的泪水融在一起。
马风刚才听米达温说他盖大楼不请示不汇报就有些困惑。盖大楼时他请示了,就连搞剪裁仪式都是米达温提议的,怎么现在又成了不请示不汇报了?他仔细一想,如今面对这种局势米达温也只好这样说了,一切责任也只有让他马风来担着。
米达温见学生们的尸体全部抬走了,才带着县里来的人踏着泥泞一脸沮丧地回去。王步凡对米达温的司机小吴说要回家取米书记的西装,小吴很神秘地笑了笑说:“算了吧,米书记有的是西装;今天这个破棉袄很好啊。”王步凡心领神会;只好作罢,去和马风一块儿走。
马风的心情坏极了,见王步凡来到身边竟痛哭流涕起来,“步凡老弟,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看来这扶贫款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啊,谁摸谁倒霉。孔隙明倒了霉,我也步了他的后尘。你放心,这个责任完全由我担着;我决不会连累你。”
王步凡无言以对,拍拍马风的胳膊表示自己的心情也很沉痛。他对马风说:“马书记,你的事和孔隙明的事可不一样,他是贪污,你这可不是贪污啊!充其量不过是好心做了错事。我还得赶回天野去,向市志办请个假,过两天要召开市志专题会议;我还得去参加一下。你把善后工作处理处理,最好去找找米书记,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真不行就让他先把你调回组织部待命也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留在孔庙很被动,我真不愿意看到你出什么问题啊。”
马风很感激王步凡的提醒,擦着眼泪点了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我感谢老弟的一片苦心,只怕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事故太大,再经记者一曝光,只怕领导也不好说话啊。”王步凡听了马风的话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秋雨仍在继续下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笼罩在灰朦朦的秋雾之中,天也有些昏暗,这是一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八月中秋,是一场给人带来灾难的秋雨……
十四
八月中秋过后的第二天,市志办的校对工作结束了。王步凡他们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市委书记李直和市长边关都来送行。看来市领导对树碑立传这类事情是很重视的;送别会也很隆重。市委书记李直讲了一通大道理,说历朝历代对修志书都很重视;参加修志人员的名字也将与志书一起流芳千古。然后说各县区的干部都是基层精英;大家在基层要多为群众办实事,不要犯官僚主义的错误,要干一处响一处,走一处富一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奋斗。这种官腔王步凡在天南就天天听,并不觉得有什么新意。只觉得李直比米达温和安智耀讲得流畅,花样也多一些。
边关讲话时,没有谈市志的事;直接把九月二十七日孔庙镇危房砸死学生的事件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大讲特讲,点名
批评了马风。最后建议大家看看九月二十八日的《天野日报》,要以马风为戒,心里要装着人民群众,不要危害人民群众;要做带头人,不要做害群马。边关的讲话比较切合实际,但政治高调没有李直唱得响。
王步凡听边关点了马风的名,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边关对孔庙的事没有深说,也没有点他的名字,他才渐渐恢复了常态。王步凡曾听马路消息说李直和边关不合,米达温是李直的人,安智耀是边关的人,可能安智耀把有些情况已经向边关汇报了,不然他不会知道的那
么详细,也不会连一个乡镇党委书记的名字都记得那么清楚。市委书记和市长讲过话之后是市志办领导讲话,王步凡无心细听就审视李直和边关的举手投足。两个人的个头身材
都相似,都是大背头,李直的额头大而宽,边关的额头则稍显小一些,但在日光灯下都泛着明光。李直嘴大而嘴唇薄,边关嘴小而嘴唇厚。从两个人的嘴巴上比较,反差很大。李直的眼大,面部表情严肃;边关的眼小,脸上总洋溢着和蔼的表情,又是一个反差。尽管听人说李直和边关两个人不合,但在会场上两个人有说有笑,不时还头对着头在亲密地交谈,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两个人有什么过节。这可能就是官场上强调的涵养,有涵养的人一般都藏而不露,成大器的人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政见不合或者说是政敌,在场面上仍然要保持一团和气,局外人很难看出其中的奥妙。李直和边关在会场上的表现又给王步凡上了一堂政治课。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中国的政界一把手和二把手为什么总是出现不合拍的局面
,从当年的党主席和国家主席,到后来的统帅副统帅,乃至地方上的书记市长,县委书记和县长;为什么总是团结的少,不团结的多?是争权夺利还是政见分歧?他一时还真有点弄不明白。王步凡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会议结束大家鼓掌时他才回过神,也赶紧随着大家一起鼓掌
,并欢送领导退场。
回到宿舍,李光源神秘兮兮地说:“步凡,你这次可出大名了,你看看今天的《天野日报》吧。”说罢李光源把九月二十八日的《天野日报》递给王步凡。王步凡望着报纸心里突突直跳。他估计报纸上肯定点名对他进行了批评,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了,现在的报纸可不敢小视,能让人死也能让人活。王步凡头上冒着汗,顾不得去擦,鼻子痒痒的也顾不得摸。他抖着手拿起报纸看,一道《是谁害死了十条人命》的标题映入他的眼帘,内容大致为:9月27日夜间,一场暴雨使天南县孔庙镇中小学危房倒塌25间,其中王家沟中学砸死学生10人。市领导对此表示高度关注,并责令天南县立即调查事故原因……这一事件发生后;在天南乃至天野引起轩然大波;不断有热心市民打电话询问有关情况,并纷纷要求严惩马风等官僚主义者。省教育厅对此事也极为关注,已派调查组赴天南县调查此事……据悉,马风、张扬声等人已于昨晚被拘留审查。天野市人民政府副市长林木森已率领市教育
局有关人员赴天南县配合省教育厅调查组调查处理此事。目前该严重事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王步凡看完报道,一身冷汗终于落了,鼻子也不痒了,耳朵反而痒了起来,这说明他现在气已经顺了,心也平稳了。从报纸上看,并没有一句对他王步凡不利的话,看来陈孚和于余还算有良心,说了真话,马风也算义气,把责任全部揽了。张扬声也是罪有应得,整天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可惜运气不好,官德不佳,总赶上倒霉的事。这一次看来张扬声是再也爬不起来了。说到运气,王步凡本来是不相信的,从马风和张扬声的跌倒来看,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不能怨天尤人。马风的跌倒对他王步凡不能说不算是一个机遇,但仔细一想,还不能算是运气的力量。假若他不是听了老父亲的话不贪不占,一旦收了夏侯知的十万块钱,一旦自己也积极介入盖大楼的事情,而不是主动让白无尘安排他到市志办修志避开矛盾,那么运气又从何而来?假若马风不讲义气硬要往他身上泼脏水,咬他一口,又会是什么结局?看来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还是很有道理的,命运往往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幸运的要算副镇长夏淑柏了,他在研究盖大楼之前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一直休息了半年,也逃过了这场灾难。王步凡再看报纸,无意中一则短消息吸引了他,那则短消息说:一个日本人日前到天野旅游
,通过有关人士牵线搭桥,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年妇女那里买了一幅清末民初书法家李鼎的作品,标价为十五万元人民币,最终以十万元成交。书法内容为“有文皆敏妙,无物不精奇。”据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妇女说,这幅书法是他祖上留下来的艺术珍品。他看到这里大为光火,自己祖上留下来的书法珍品,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为别人祖上之物,就像自己的女人或儿女,现在竟在别人名下了,女人成了别人床上的尤物,儿女要向人家叫爸爸,心里总有些不平衡。回过头来又想,既然是自己把它送给别人的,现在也只好认了
。令他奇怪的是人们把假话说到这份上着实有点滑稽,祖宗不能乱借,明明是别人送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说成是自己祖上之物呢?看来米达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不珍爱墨宝,却假充斯文,要了别人的东西转手又卖掉,白白让一件书法珍品流失域外,着实可惜。他又一想,自己会把书法作品送人,难道米达温就不会送人?他只是个县委书记,上边还有市委书记李直和市长边关这样的大官,也许他早把李鼎的字送给书记或市长了。也许就是米达温的夫人把字卖掉了。这则消息也让王步凡明白了自己能够升任镇长的原因,十万元的投资并不小,看来父亲那些古字画确实很值钱,因为自己下的赌注毕竟大了些,米达温才给他提拔了镇长,甚至还有可能让他当镇党委书记。
下午就要分手了,中午王步凡和李光源在一起吃饭,谈得很投机。李光源说友谊长存。王步凡说以后要加强联系,相互帮助。李光源说山不转水转,不定啥时候就转到一块儿了。
小李来接王步凡时叶知秋也来了,她今天没有结辫子,是披散着头发来的,王步凡觉得披肩发很好看,就说:“长发飘逸,才是美女,披肩发很好看,真的。”叶知秋笑笑说:“如果好看我以后就留披肩发。”下午,王步凡陪着知秋去买了几件衣服;将近五点钟才回到孔庙镇。
王步凡回到孔庙镇上班的第一天,第一个来找他的竟是舒爽。王步凡板着面孔问她有什么事
,舒爽就有些不高兴,“怎么,你老婆来找你非得有事才能来?去天野这么长时间回来过几次?就说黄脸婆不值得你牵挂,连孩子也不牵挂了?你现在还是个镇长就这么难见,要是当了皇帝,宫院深深,宾(嫔)妃多多;只怕结发妻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舒爽说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呼呼地又说:“告诉你吧,是陈孚让我过来看看你回来没有,你当我就那么贱?非要见你不可?我舒大小姐永远也不会像秦香莲那样犯贱,人家讨厌你在外养了小情人,你还去找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换了我饿死在老家也不会去求他陈世美。”说罢用小眼睛瞪了一眼王步凡。
王步凡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怀疑他与叶知秋有什么关系,但看那样子又不像,才放心了。他现在是真拿舒爽没办法了,本来想发火的,见舒爽生气了,反而有些内疚。在天野这段时间确实没有关心过家里的事情,刚才也不该对舒爽那么冷淡。自从到孔庙镇工作之后,与舒爽聚少离多,两个孩子几乎没管过,也真难为了自己的老婆。想到这些,王步凡换了笑脸去看舒爽,才发现她戴了金耳环、金项链和金戒指,就笑着说:“爽美人,我还说过些时候给你买‘三金’让你时髦时髦呢,什么时候可买过了?戴上很漂亮,真的,有点像贵妇人。”但他对舒爽的夸奖总有点讽刺的味道,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这一点即使并不心细的舒爽也能看出来。
“等你买,等到猴年马月吧,一辈子也别想戴。告诉你吧王甩子,这是陈孚送的。”舒爽仍 很不高兴,她知道王步凡刚才的话是在挖苦她。
王步凡听舒爽这么一说,立即火了,“你马上给我退掉,谁让你收人家礼的?这个陈孚真他妈的混蛋,老子决不轻饶他!舒大小姐,你也不想想,一旦出了问题你可去坐牢,这事可跟老子没有一点关系。你……你纯粹他妈的一个混蛋婆娘。你知道孔隙明是怎么完蛋的吗?你知道万励耘是怎么丢官的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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