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桐卿";两字不必讲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由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未可知。只是这诗的寓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四个字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自古已然千古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私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司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鲁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如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却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和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仲尼。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乱叫得。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作者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
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老爷。
至于宗族中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使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
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极;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时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只恐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何小姐或者有见于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阁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顾;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
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她既说了要和张姑娘商量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看罢。
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这怎么方才还和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说着何玉凤绕过格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放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格子东找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儿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
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何小姐心上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着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她诧异得哇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她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儿提起来拿开。忙得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越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二人归座柳条儿给张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日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喜欢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她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
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
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和我初见的那天曾经提过怎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
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简直的给我戴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它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我终身咧感恩咧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早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着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个玩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儿去提起那层绢来。
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图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幅极艳丽的仕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个鱼白春衣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堆积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横头坐着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丫头拂尘煮茗。只有那仕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珠翠衣上的花样摺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宛如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她乐得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出来。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
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手饰衣纹都是她钩出来我照着她作的。";何小姐道:";这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作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妻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她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作陶桂冰给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工笔人物她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她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传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至汉朝里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极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看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
况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个女史倒是数他们小孩子们画着玩儿去罢。我们就把她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副小照。";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也画不出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点朱砂痣个酒窝儿还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何小姐道:";我是急于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撤开这长生禄位牌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后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的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来算到今日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居长日聚。
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姐姐到了他们早和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找。落后还是褚大姐姐卧下告诉了我她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么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说老爷说的意思来。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揎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一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想便问她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的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须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又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和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问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她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我上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婉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期自写通书和请媒的全帖这就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
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觉得她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和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和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
也学得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两人这么对瞧着笑。
我说这么啊似的算个甚么呢?
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词。那词说道: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比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抟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性连姐姐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她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说才把他的淘气说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图的来历。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房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姐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看眼前的这番和
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两个再时常的指着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啊!妹子说的是也不是请教?
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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