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安公子。又听他说道:";姐姐我哪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头耍。";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安公子便上前搀她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嘟!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在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公子说道:";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来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何玉凤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说:";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的是梦话。听得她在那里打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甚么花儿你收在镜匣儿里?";她却鼾鼾的又睡着了。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她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和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
到了那四句话又象是签又象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竟大错了。
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有一颗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
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元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那花儿收在镜匣里";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她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睡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她又醒了;听了一听姑娘所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她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奶奶。
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许说着一字。";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造庙;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怎样的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
她想着是:";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和我家常琐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安骥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
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差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她胡作非为身入空门之理?
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她打破迷团早归正路才是;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无论她怎样用心只和她装糊涂却慢慢再看机会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这是安老爷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爷、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顾姑娘。弄来弄去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一边假作痴聋一边假为欢喜倒弄得象各怀一番假意了。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再不想这桩事越左了这回书越累赘了!读者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看后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这位何玉凤姑娘怎的回头?张金凤怎的撮合?安龙媒怎的消受?
过了德州离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爷便信知照家里备办到京一切事件;专差赶露儿同了个杂使小厮由旱路进京大船随后按程行走。还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张进宝早接下来。恰好老爷、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张进宝进舱先叩见了老爷、太太起来又给大爷请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听说便转身磕下头去说:";奴才张进宝认主儿。";张姑娘满面笑容说:";侍候老爷、太太的人莫要行这个大礼罢!";公子便赶过去把他扶起来。老爷道:";这算咱们家个老古董儿了他还是爷爷手里的人呢!";因问他道:";你看这个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实在是老爷、太太疼我们爷我们爷的造化。奴才大概前也听见华忠说了这一趟老爷和爷可都大大的受惊吃了苦劳了神了。说到这里老爷道:";这都是你们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来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爷看不得一时天睁着眼睛呢!慢说老太爷的德行就讲老爷居心待人咱们家不是这模样就完了的;老爷往后还要高升几年儿我们爷再中了。据奴才糊涂说只怕从此倒要兴腾起来了。";安老爷、安太太听了他这老橛话儿倒也十分欢喜。因问了问京中家里光景他道:";朝里近来无事也很安静。华忠到京奴才遵老爷的谕帖也没敢给各亲友家送信连乌大爷那里差人来打听奴才也回复说:没得到家来准信。就只舅太太时常到家来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记着老爷、太太和我们爷奶奶已经接下来了在通州码头庙里等着呢。";老爷道:";很好。";又问:";园里的事都预备妥当了么?";他又回道:";那里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两个办的都齐备了杠房人也跟下奴才来了在这里侍候听信儿。奴才都遵老爷的话办得不露火势也不露小家子气请老爷、太太放心。";老爷忽然想起问道:";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中用吗?";他连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来竟是件怪事。自从他误了我们爷的事等他剃了头消了假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传老爷的谕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谁知他挨了这顿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赚钱不撒谎竟可以当个人使唤了!";老爷点头道:";这都很难为你。你歇歇儿也就回去罢家里没人。";他道:";不相干。家里奴才把华忠留下了。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诉他们外头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他这么大岁数了莫饿着回去。";他听了忙着又跪下说:";太太恩典奴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还有何家太太灵前和那位姑娘。请示老爷、太太奴才们怎么样?";老爷道:";灵前你们可以不行礼姑娘且不必见到家再说罢!只见见亲家老爷就是了!";公子连说:";张爹你先歇歇儿去罢!站了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满处跪了!";他道:";爷甚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主儿来;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奴;何况还关乎着爷奶奶呢?如今这些才出土儿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两天油炒饭就瞧不起主子。老爷这一回来奴才们要再不作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越了不得了。";公子被他说的也不敢再言语了。
太太道:";你只管去也歇歇儿不用忙。";他这才答应了两个是慢慢退了出去。读者你看怎的连安老爷家的人也叫人看着这等可爱!这老头子大约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说话之间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
这安老爷此番出京为了一个县令险些撞破家园;今日之下重归故里再见乡关;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转添了一个佳妇。
便是张老夫妻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一个快婿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可不必愁了。至于何玉凤姑娘一个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断梗飘蓬生死存亡竟难预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乡。虽是各人心境不同却同是一般的欢喜。
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
正吩咐间舅太太得了信早来了船上。众人忙着搭跳板搭扶手撤围幕。
舅太太下了车公子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公子只叫了声:";哎哟!外外。";先就纷纷泪落半日说不上话来。倒是公子说:";请舅母上船罢!我母亲盼舅母呢!";他便搀了舅母后面仆妇同随着上了船。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一面问好早见安太太带了媳妇站在舱门口里等着。
舅太太便赶上去双手拉住她。姑嫂两个平日本最合式这一见痛得几乎失声哭出来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见过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说:";好个外外姐姐!我自从那天听见华忠说了就盼你们再盼不到今日可见着了。";说着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公子送上茶来舅太太才和安老爷、安太太说道:";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瞧瞧你们在外头倒碰出多少不顾心的事来。一个玉格要上淮安就没把我急坏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急出个病来。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我可怎么见姑老爷、姑太太呢?";说着又擦眼泪。安老爷道:";万事都有天定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安太太道:";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呢!";说话间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来我再细瞧瞧你。";说着拉了她的手从头上到脚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说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再没人信。你瞧慢讲模样儿就这说话儿气度儿咱们儿里头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儿的;也是她生来的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进京来了吗?";安老爷道:";她在那船上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舅太太又道:";可是这亲家太太我也该会会呀!";说着把烟袋递给跟的人站起来就要走。原来安太太她姑嫂两个有个小傲呕儿便说道:";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还是这样忙叨叨疯婆儿似的?";舅太太道:
";老要癫狂少要稳我不象你们小人儿家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也就象我这么个样儿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就老了!老了么?不打……";安太太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舅太太道:";不打甚么我替你说罢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呀?当着外外姐姐这句得让姑娘太太呀!";说得大家大笑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
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告诉明白姑娘和亲家太太。这个当儿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舅太太心中似觉诧异又点了点头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
何玉凤和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只隔得两层船窗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谁;只听她那说话的圆和爽利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知她一进门定要往灵前行礼便跪在灵旁等候。不一时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又参罢了灵便赶过来见姑娘。安太太说:";姑娘请起来见罢!";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低头道了万福。原来这舅太太也穿的旗装说道:";姑娘我可不会拜的呀咱们拉拉手儿罢!";近前和姑娘拉手。
姑娘一抬头舅太太先哎哟了一声说:";怎么这姑娘和我们外外姐姐长得象一个人哪?要不是你两个都在一块儿我可就分不出你们谁是谁来了!";姑娘听了心里说道:";这句话说得可不敢当儿。";因又转念一想说:";我心里的为难人家可怎么会晓得呢?不要怪她。";大家归座。舅太太坐在上便往后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说:";亲不问友咱们这么坐着亲些。";姑娘再三谦让。
安太太便告诉她道:";姑娘你不必让这是我大嫂子无儿无女虽说有两房侄儿又说不到一块儿。我们两个最好她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着也就好算个主人了。有我这大哥比你们老爷大;咱们八旗论起来非亲即友那么论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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