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水磨婉转,吴侬婉转,直将人引入江南水乡。百花在园中怒放,占尽春意,馥郁浓香弥漫风中。新月娟娟,清风徐徐,一池灯影,都作了断金碎玉。这景色如诗如画,看得女帝亦觉熏熏醉醉,脱口吟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华贵君正在那里往口中送茶,闻得此言,茶盏在手上抖动了下。月娥女官噗嗤了一声,忙低下头去。女帝奇道:“朕在这方面总算还是花费了些功夫,竟然不得阿华一笑?月娥,难道有些不妥?” 月娥女官还待支吾,已听华贵君淡淡道:“陛下蕙质兰心,自然吟得最恰当不过。”
说话间,已见得一主一婢款款行至台中,那丫鬟好不可爱,鹅蛋脸吹弹辄破,细长凤眼总带三分笑意,额心一点樱红,手执团扇,碎步欢快。身后人袅袅婷婷,茜红绣裙随步漾开,宛如步步生莲,只闻得珠翠在风中脆击,八宝缨络宝光流转。身姿已是妙曼,楚腰纤细,鸦垂青丝,款款转身过来,满湖山色,蓦地淡成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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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侍君的美貌,在漂沙国中,从来与华贵君齐名,但一个冷若冰霜,另一个却是东风带暖,总含三分笑意,给人平添几分亲切感。但今日盛妆之下,始知其之魅惑,可以到达这般地步。精致面容,世间本已罕有,宝石般的眼睛重重勾勒而出,眼角斜飞,翼部扑了淡淡金粉,满园春色,仿佛都在她顾盼之间,那双眼睛仿佛带着一股吸力,引得人一看再看,恨不能溺毙在那盈盈秋波里。亦行亦舞,身姿弱不胜衣,呖呖娇啼,每个字,都似乎从唇边柔柔滑下来,又溜溜绕回去,一唱三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园中静得只余叶落之声,手执仪仗的宫女俱已听得痴了,羽扇歪至一边,仍不知觉。女帝轻轻敲击着金杯,在那里合着音律。下方右座上,端坐的娟秀靛服男子痴痴望着前方,席上犀角杯已堪堪滚到案角,琼浆玉酿洒了满席,将他衣袖打得半湿。他犹自未觉,定定望着亭中水袖翻卷的窈窕身影,乌黑的目中盈满了不知名的情愫,难以掩饰。叮的一声,犀角滚落,宫人赶忙上前擦拭,也未将他唤醒。女帝身侧端坐的素缎华服男子,嘴角浮现了一丝难测深浅的笑意。正好女帝兴冲冲回过来头,对席上少年道:“铁冕,听闻你亦喜这梨园之乐,且看子楚这出戏何如?………………………铁冕?铁冕!”
男子身侧宫人,正俯身将杯身换过,见状忙轻轻将其一推。他这才醒觉过来,满面蔷色,欠身回道:“陛下,欧阳公子身段如行云流水,入声轻俏决绝,上声不见粘带,去声圆稳妥帖,跌宕起伏,不蔓不枝,神元气足。更兼得这词曲不知从何而来,字字珠玑,妙趣天然。欧阳………………公子将闺中女子赏春情动,触景生情之意,表达得神乎其神。铁冕只恨…………………………”说到后来,声音蓦地停了。
女帝拊掌笑道:“难怪阿华说你是难得的梨园判守,果然观察入微。怎么不往下说了,难道还有什么缺憾之处?”
台上珠落玉盘,声声入耳:“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声音酥软如蜜,听来酽酽,多听得几句,便似乎饮多了酒般晕倦无力,直想跟着这缠绵的词曲,作一番少年轻狂。铁冕亦知道此刻不是发呆的时候,但他眼中只剩下那抹清丽的身形,再容不得其他,连此刻远远开口,似乎也是种亵渎。
忽听华贵君淡淡道:“既然是曲词都是双绝,想必是子楚的扮相舞步有些不足。”
女帝扑地一声,笑道:“阿华,你是眼神儿不好,没见得台上是何等倾城丽色。纵然朕这般的女儿身,被她这双眼睛一看,已觉得魂丢了半边,半身瘫软。你没见着这月下苑中的宫人,哪个不看得双眼发直?铁冕,你来说说,你几曾见过这般的美人儿么?”向下方一看,却见铁冕迅速垂下头去,只见得一段红透的脖项,过了半晌,才低低听得一句:“臣……………………未曾!”
女帝哈哈笑道:“铁将军何等豪杰,怎么生得一个这般羞涩的儿子,没几句就脸红成这般,难道是饮多了葡萄美酒?”呖呖声又起,清脆婉转,将人牵引过去:“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铁冕以手支颐,托起自己红染的年轻面孔,目光瞬息不离。女帝微微含笑,月娥女官伶俐,示意宫人为他将酒斟满,放到他身侧。他亦不推却,眼睛望着湖中,斟了一杯,便饮一杯,简直当水一般,转眼便灌下一壶去,又示意来下一壶。
女帝笑着摇头,月娥女官蹙眉在女帝边轻声道:“闻得铁大人不善饮,这酒便不必给他了罢。”突听华贵君淡淡道:“少年人哪有不喜酒的,只恐是铁老将军家规严厉,约束得过于紧了。既来到陛下这里,也让他自在些,何必拘泥了他。”女帝笑道:“正是呢,总要宾主尽欢,又何必搅了他的兴致。”
萧管缠绵,园中谁不听得如痴如醉。女帝叹道:“可惜子楚说家中有事,只能演一折,真正叫人心痒。不过,单是这曲,人间已是难得。”
台上丫鬟已然退去,只见得女子在案上歇坐,形单影只,拥紧披风,美目幽怨,叹息声声:“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女帝点头道:“朕大致明白了,这般的佳人,可惜缘浅份悭,竟然遇不到良人。”突听座下铁冕摇头道:“不是遇不上,而是所遇非人。”
女帝奇道:“这话怎么说的,怎么变成所遇非人了?哎呀,月娥,莫不是朕的眼花了,那…………………那个,似乎………………似乎…………………难道?………………他身体果然大好了?”月娥女官在她身后应道:“陛下明察秋毫,确是楼总管。”
台上已然多了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作巾生打扮,翩翩立在那里,油墨浓彩,将他本来的病容全然掩去,只见得五官挺秀,竟然是难得的丰姿秀妍,潇洒标致,最是一开嗓,清朗嘹亮,犹如上好的醴酿,好不醉人。轻轻唤小姐数声,脉脉含情,扶起案上昏睡之人:“小姐,咱爱杀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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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贵君身前宝案,似乎剧烈震动了一下。女帝一口酒狂喷而出,拍案笑道:“倒亏他讲得出!”只见他眼波如水,含情脉脉,纵然明知道是戏,却觉得台上分明有种说不出的柔情缱绻,低低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只见得台上,女子含笑不行,男子上前牵衣,缠绵不去,声声姐姐,简直令人肠断。两人执手相看,百般流连:“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虽不见得怎般亲近,只见得女子的丈长水袖,在那生手里拂来转去,偏叫人觉得春色撩人,简直活色生香。
园中无不是青春年少,哪里不解其意。一阵风过,飘落梨花瓣瓣,落在一张张红彤彤的青春面庞上,看得面红耳赤。铁冕又饮了一钟,在那里低低跟着吟诵:“是那处曾相见,却相逢无一言。”然则,曲终人散,台上人影已失,只有湖水流连,犹不忍惊鸿倒影。
只听咚的一声,却是华贵君将身前琉璃盏重重投掷在案前,不知为何击中了案角,哐啷一声碎落满地,才将满园中呆若木鸡之人唤醒。他清绝的面孔向着铁冕方向侧了侧,淡淡道:“情切切不知因何而起,意绵绵不知一往而终,便是子楚公子今日献演的曲目,名唤牡丹亭,这是其中的一出,名为离魂。全本说的是杜少守之女杜丽娘,于牡丹亭中梦得白首之人,奈何遇之不得,伤春而亡。后终遇梦中之人,死而复生,结为连理。故事荒诞了些,其中词曲却是不错,其中有句:“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未知铁大人觉得如何?”
铁冕呆呆望着已空的楼台,低低道:“既然是相思,自然是一条死路,非赔上三生三世不可,哪管得眼底扑朔,雌雄难辨?人间叹无痴于我,可怜伤心是路人。”
女帝拍案叫绝道:“好一出离魂,世间之至情至性,莫过于此。有句如是,算得是梨园知音。子楚和楼闰就算急着要走,也得敬过铁冕这句才是。月娥,快些唤他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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