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然后来一度很怀念蓝园的生活,那种喧嚣混乱、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生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现,就象一出自发上演的、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的电影。你是旁观者,但你随时有可能成为主角。
1992年的肖然还是个童男子。他女朋友叫韩灵,比他低两届,九十代初的大学爱情比后来要纯真得多,避孕套基本派不上用场,肖然对韩灵的违法行为也仅限于拉手、拥抱和亲嘴,毕业前夜他奋起色胆,一把将她的白色T恤衫从牛仔裤中拽出来,手野蛮地伸进去,击退了韩灵的挣扎和推拒,顽强地向上爬行,两分钟后,那只不安份的手又试图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闭着眼哼哼的韩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樱桃小嘴大张,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两个月后,肖然向韩灵抱怨道:〃我身上只有三个伤疤,其中一个就是你的功劳。〃另外两个,一是肚脐,一是手上的割伤,那是他小时打架留下的,缝了三针。韩灵听完这话后,在电话里响亮地亲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你活该!弓虽。女干犯。〃
深圳是一个激情充溢的城市,同时也充满了失落感。一个人的时候,弓虽。女干犯肖然经常会想起那年的午夜游行。那事是他们宿舍的范越惹出来的,他踢球时打碎了保安室的玻璃,几个保安蹿出来骂娘,范越也是个文学青年,用莎士比亚式的语言回了两句嘴,大意是〃令尊的衣柜里藏着一匹母马,你奶奶的靴子里开满了鲜花〃之类,保安们骂之不过,转而诉诸武力,满校园追杀坏分子,范越速度快,东拐西绕地逃回了宿舍,气还没喘匀,五六个家伙踹门而入,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动手,砸碎了镜子,踢翻了桌子,打得范越满头是血。为这事学校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肖然他们贴了大字报,组织了示威游行,举着火把在校园里唱了一夜《国际歌》,就在礼堂门前,肖然发表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讲,他头缠白布,声嘶力竭地喝问:〃谁捍卫我们的尊严?谁保卫我们的自由?〃模样象个要剖腹自杀的日本浪人。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是啊,白衣如雪,激情万丈,但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生存的经验足以证明:尊严和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每月能不能按时领到1300块,这才是生活的关键。韩灵上个月打电话来,含蓄地表达了对一件风衣的爱慕之情,那风衣价值278元,〃小米买了一件,可好看啦。〃韩灵是东北人,从小就会发嗔耍嗲扮娇娇。肖然捏着干瘪的钱包,嘴里一个劲地发苦,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胆,还得硬起头皮假装温柔:〃那就去买吧,我马上给你寄钱。〃韩灵奸计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诉了半天伙食质量和公寓科的变态大爷,直投诉到华灯齐绽放,月上柳稍头。
每次给韩灵打电话,他都会不顾羞耻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们老板一起吃海鲜,他亲口说要提拔我〃,事实上他进雅诗轻兰一年了,薪水没涨过一分钱,公司的采购部经理是老板的亲侄儿,就算肖然长俩脑袋,也断然爬不到这个位置。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深圳,你有钱,可以为钱自豪;没有钱但有未来,可以为未来自豪;又没钱又没未来,只能假装自豪。
上周六陪牛侄儿到宝安看了几家纸品厂,这周刚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页传真,光信达印刷厂一家就发了十页,这个猪窝一样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绝无、天上仅有,悠久的历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统年间,财力雄厚得连李嘉诚都自叹命苦。此猪窝的老板姓卫,一个獐头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云峰出门时,他故意落在后面,趁牛云峰不注意,轻轻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飞快地比了个〃6〃的手势,肖然笑笑,望着牛侄儿肥硕的屁股,面不改色地大步前行。虽然做采购工作的时间不长,他也明白卫老板的意思:从他这里进的货,有6%的回扣。
任何时候采购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时候流传着一个段子,把各种职业分了三流九等,其中有一句说的就是采购员:三等人,干采购,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仅次于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赚钱〃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辞退了一个叫张志刚的采购员,此人前脚刚迈出大门,牛云峰就召集会议声讨他的罪行,声色俱厉地号召大家敬业爱岗,多奉献,少索取,万万不可偷鸡摸狗,〃吃回扣的,一律开除!〃说得唾沫横飞,脸瘪得象被谁揍了一拳。下班后肖然跟公司的刘会计聊起这事,说张志刚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这么大胆。刘会计长叹一声,说这家伙才精呢,这三年他至少捞了十五六万,还没落下什么把柄。说得肖然一楞,想起自己每月干巴巴的1300大元,心里一阵失落,感觉象丢了个钱包。
从那以后他就多了个心眼,谁的单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觉着价格有问题,就偷偷记下来,再一一打电话到厂里去核实。这么干了一个月,他就发现采购部的七个员工,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屁股上是干净的,连牛云峰都算上。牛侄儿半个月前买了两台压膜机,一台19800元,根据肖然的估算,他至少从中黑了一万块………人家厂里的标价才一万六,而根据采购的惯例,这价格至少可以压下来20%。
这种发现让他豁然开朗。这周一上班,牛侄儿就催着他要包装盒的订单,按照公司规定,一份采购定单至少要有三家供应商的比价,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订单,一笔一划地填写:宝安信达:0。56元;港厦九原:0。585元;蛇口联兴:0。605元。写的时候想起了信达厂卫老板鬼头鬼脑的模样,心里无端地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与钱比起来,清白又算什么东西呢。其实肖然很清楚,同样规格质量的包装盒,在东莞的天富厂做,只要四毛八,不过肉牛老板两周前刚跟天富厂吵过架,吵到最后,肉牛捏着裤裆发誓:〃丢你老母!以后你的货白给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厂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人,闻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举火烧天式,满嘴白沫地发狠:〃丢你姥姥!你出十倍的价钱,老子都不卖给你!〃那时候的商人都很重视气节,很有点战国时重义轻利的传统,事情在几年后才有所变化,2001年肖然在圣弗兰克赌船上玩富豪百家乐,旁边有个温州的公仆赢了七百多万,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牛哄哄地向周围的人大派筹码,此事一度传为笑谈,人人不齿,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筹码,还向公仆鞠了一躬,说:〃谢谢老板,能不能再给点儿?我今天手气不好。〃
如果说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赋禀异的动物,那么肖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这种天赋。填完订单后,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找牛云峰签字,而是把它塞进了抽屉,直到四天后,牛云峰很不耐烦地问他:〃那个包装盒的定单还没做好?你怎么搞的?要是误了工期…你还想不想干了?!〃肖然憋了一口气,脸刷地红了,翻腾了半天,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薄薄的A4纸,象个老实孩子一样低头认罪,说经理对不起对不起,话没说完,眼泪都象要滚出来。牛云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权威,提笔画了押,然后用常德普通话训斥肖然:〃你!立刻传给信达厂!真要误了生产,小心你的奖金!〃
那是肖然到雅诗轻兰一年来最大的一张单,15万个包装盒,合计价款84000元,交货时间:马上;付款期限:货到后一周内;制单:肖然;审核:牛云峰;总经理审批:牛乔。
1992年8月27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烂草的臭味,肖然站在一张〃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变〃的宣传画旁边,摸着裤袋里鼓鼓囊囊的5000元回扣,财大气粗地告诉韩灵:〃我又加薪啦…我给你寄了500元,够不够?〃几个人踢踢踏踏地从旁边走过,他侧身让了一下,对着话筒小声地说:〃我喜欢你穿风衣……还有,我爱你……〃
打完电话后,肖然付钱上楼,不到两分钟又走了下来,对看电话的老头儿说:〃大爷,你刚才找错钱了,少给了我一块钱。〃
(二)
我可以请你吃饭,但不能借给你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
千万别求我给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几天。
这是深圳的原则。在火车站长椅上辗转难眠的,在人才大市场拥挤的人群中汗流满面的,在午夜的草坪上忍受蚊虫叮咬的,在罗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厂里头晕眼花、牙龈出血、月经失调的,不管你学历高低,不管你现在坐奔驰还是开宝马,你肯定都说过这两句话,或者说在嘴上,或者说在心里。
刘元刚到深圳时,裤衩里缝了2000元,两个上衣口袋各装了500元,在1991年来到深圳的大学生中,他绝对可以算是个富翁。不过这个富翁在深圳呆了四个月就破产了,整个1991年,他基本上处于失业状态,只在一家公司短暂地干过不到一个月,收入不到900元。1992年新年钟声敲响时,这个富翁正躲在蔡屋围一家低档旅馆里,看着破破烂烂的床单,越想越伤心,抱着脑袋就开始号啕大哭。
那夜的深圳特别黑,街上没有车,没有行人,连路灯都不正常,闪闪灭灭的,象荒山墓园里阴森的磷火。刘元的哭声混合着香港那边的鞭炮声和欢呼声,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回荡,象一曲婚宴上的丧歌。
十年之后,刘元穿一套深灰色的范思哲西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说起当年的艰苦历程,他眼圈一下子红了,〃你相信吗,〃他对漂亮的女主持人说,〃我那天只吃了一包华丰方便面,身上只剩下七块钱。〃
那七块钱刘元花了四天。最小的酥皮面包都要卖五毛钱一个,他一顿吃一个,然后就拼命地灌凉水,喝得肚子里哐当作响。旅馆老板娘每晚都在外面炒菜,又炖鸡又炖鱼,香味四散,刘元头顶着门框,感觉胃里象着了火一样,不停地抽搐,恨不能出去一刀把他们宰了,然后抢过鸡鱼来大吃一通。就这么熬了七十多个小时,第四天起床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眼前金星闪,肚里钟鼓鸣,要不是东莞的三叔来得及时,他估计就要活活饿死。
肖然和刘元是同班同学,毕业后又一起来到深圳,但两个人关系并不好。在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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