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里的小虫子活动着腿脚,啪啦啪啦经过墙角,埋伏已久的山雀想来一次好样儿的突击,但是墙角的大个子猛的动弹一下,把它吓跑了。
那大个子其实也只动弹了一下,白沫从他的嘴角涌出来。他晕死了。
唐锦平很难确认自己是被张成叫醒的、还是被外头抢救渣腚的喧哗声彻底弄醒的。总之他非常愤怒。他觉得自己只不过刚刚才倒到床上而已,并且比倒下去之前更疲惫了,全身肌健骨胳无一不在尖叫抗议。但是他拗不过张成。
连巫师都不敢违逆张成,不得不把人事不省、一看就得罪了神鬼的渣腚丢到一边,提前向举行了问卜仪式,结果是:神灵没有回应。吉也好,凶也好,都没有,天地之灵仿佛睡死了。
“那也就是说,没有反对的理由。”张成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嚼出来,“我们走吧。”
浮娘子表示也要随行。“当然这时此境,也不容妾身再在山中找那昧奇药了,”她声称,“可是妾身早就想去华城看看了,今番真是天赐的机会。”
“很危险。”唐锦平粗声粗气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总有什么东西不对了,而它本来是应该“对”的,这玩艺儿感觉得到、却摸不着,令他轻易失控,“现在进山很危险!”
“两位公子福大命大,妾身定能叨二位福泽庇佑。”浮娘子姿势优美的回答了他,而张成再次轻而易举的忽略了他。
他们就这样出了,张成所指示的路径有时还算是一条路径,有时只是羊肠小道,有时则干脆完全被杂草遮没,连小道都算不上,可是奇怪,只要跟着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也毕竟穿过去了。浮娘子一直冷静的跟随张成,全无疑惧,唐锦平只好依样跟上,张家书僮则战兢兢追随在最后面,不移时,竟然真的过了山。
那边不晓得有多少人蜂哄蚁聚,说找人,是不合适的,因为这山崩得根本没法走路找人;说等人,也是不合适的,因为山既然崩成这样,他们也不能指望张、唐二位公子从里面自己走出来。
可是张、唐是多显赫的府第啊,张成与唐锦平是两府多重要的公子啊,唐家书僮哭啼啼的跑回来,大批人马立刻往官道绕路去接人了,剩下一些人,总也要做点什么,于是就都挤在山口了。
张成他们出现时,所有迎驾的,都瞪大眼睛活似迎到了鬼。
唐夫人原本在痛骂儿子,骂他为什么不肯多带几个仆人走路、骂他为什么要穿绿萝山——游学回家轻装简从,插捷径走路,确乎是唐锦平的主意,书僮回家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了。张夫人也想痛骂唐少爷,没好意思开口,光拿帕子抹着红通通的眼睛。山口有腿快的把好消息十万火急传回来,唐夫人也不骂儿子了、张夫人也不抹眼睛了,两位夫人自己撩起裙子跳上轿子,啪啪拍着轿窗催促:“快快快!”迎儿子去了。
其实在起轿前,唐夫人跟碧萝问过主意。问得也怪,干妈妈对干女儿,先拎一篮子鲜果,自己抹净了白玉盘,像上供似的供在碧萝桌子上,虚心下气道:“原是我不对……”请完了罪,再问,“成儿这命……还好吗?”
“生机未绝。”碧萝绞着绣线。这是她全部的答案,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唐夫人就放心多了,然而这放心里还是有着不满的。“未绝”?“未”是什么意思呢?索性“不绝”才好呀!“未”总让人慌着,像戴罪立功大臣头上悬的明晃晃一把王法的刀,暂时不落下来,但总还悬着。“未”字后面总还有什么东西……但或者只是碧萝不懂得怎么措词罢?这野孩子……不,不能唐突。心里都不能唐突。这孩子已经救过她儿子两次了,而且是沾着灵性回来的,灵性有多深、她孽就有多重,是再容不得唐突了。
心急火燎的母亲,与大难归来的儿子,终于半途相遇。满街满巷的人替他们恭喜、或者抹眼泪。这些恭喜和眼泪都是想讨赏的。二位夫人顾不上,旁边仆妇总管已准备好心意,散给父老乡亲。两位公子这就该欢欢喜喜回家了。
“我陪你回家。”唐锦平不理会自己家抬来请他坐的空轿子,焦灼抓住张成手腕。张成黝黑的眸子垂下去看了一眼,滚烫的火光又来了,要把他手烧出个洞来。唐锦平急匆匆为自己找个解释:“毕竟你都被土石埋住过了,我不放心。”
好的,他情深义重,唐、张两家都情深义重,本来就没有各自接了儿子便分手的道理,是该去谁家聚聚的,既然听说张家公子在山里经历更险,那就去张家吧。一行人簇进张家,张家接凤凰似的接着,拥进后堂,唐锦平看见了碧萝。
通家之好,又在这样的场合,是没有太多避忌,碧萝甚至没想过要给自己遮一把扇子什么的,红艳艳的嘴唇张开来一点,好像一朵野石榴终于松开花瓣,允许蜂儿来采蜜般,而她自己简直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眼睛亮得像炽阳下的玉石,凝视张成。
从前她看着他,像蝴蝶用触须轻碰水面,水面会泛起涟漪,互动得如此微妙。现在她再怎么看他,像用翅膀扇风,风也会打起旋儿,但跟从前就是不同了。她用眼神、用小动作、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悄悄询问张成:“怎么了?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什么答复也没有。他应对着众人的关心与询问,言简意赅,正常得可怕。所以,是的,成哥哥身上有什么不对,她跟唐锦平一样觉了,或许还更敏锐些。可错在什么地方?她并不比唐锦平更多些头绪。
她担心的望着张成,唐锦平则担心的望着她。他觉得她像一条裹了面粉、准备下锅挨炸的小鱼,动了动脚步,几乎想上前拉住她。
张夫人低声对碧萝道:“你还是到后头坐坐罢。”凭着一种女人的直觉,她早就现了唐锦平对碧萝的兴趣。若碧萝真是她的可爱小女儿,她会乐意结唐家这门亲事,可惜不。她断言碧萝不适合唐锦平。
碧萝忍耐的遵从了她的指示。其实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直接扑到张成面前表达质疑与关切,已经几乎达到了碧萝忍耐的极限,之后再做什么,关系也不大了。避一避,也好。看不到张成的脸,或许心里的火焰还能压一压——这团火如今是要把她烧成灰了!阿萝手指深深抠进裙褶。
她杏色裙摆移出门去,室内突然有一阵空白,像是人的脑袋突然“咣”一下砸到镜子上的样子,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东西又坚持的框住,框住的比碎了的还要危险,危险来源于什么说不清的很深的地方,或许是天空,或许是打了雷,外头确实一下子暗了,尽管不久前还是阳光灿烂。唐锦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追出碧萝消失的那扇门去。
不过几步,一个滚烫的身体撞到他怀里,并打算推开他夺路而奔。他不敢碰她,但到底是拦住了她。她把裙子都高高的拉了起来,脸上浓浓的恐惧,这恐惧把她打回到孩子的时候,让她忘了一切礼节,她甚至忘了唐锦平是她一向讨厌的人,绷着脸紧张的问他:“你看到了?看到了没有?”几乎像是要倒在唐锦平身上求支撑似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唐锦平竭力想把语气放柔,但感染了她的恐惧,声音出口很尖利:“看到谁?”
她不假思索道:“看到我!”
恐惧的魔咒被打破,唐锦平失笑。他不是正在看到她吗?她不是正在他眼前吗?
碧萝猛然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也不改了。本来就难以措辞,何况面对唐锦平——哎,她突然想起来了,唐锦平是她讨厌的人呀!
她抽身后退。
唐锦平觉得很受伤,并且平生第一次,终于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讨厌我?”
碧萝吃惊的瞪圆了眼睛。这还用问吗?成哥哥是成哥哥,至于锦平哥……唉,好吧,她就是不喜欢他。
碧萝抬起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刚刚吓得她夺路狂奔的危机已经消失了,就像它从没出现过似的。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检点,成哥哥见到要伤心的,便放下裙子,恢复了一个矜持小姐的样子,趁所有人都没现,傲慢的仰起下巴向唐锦平点点头,回去了。
唐锦平也灰溜溜回到后堂,大伙儿又活泛过来了,喃喃谈论刚才天上雷霆的一震之威——其实没什么可怕,如果不是雷霆,它还能是什么呢?——可毕竟心里疑虑着,讪讪聊了会儿,也就散了。
那一晚的接风家宴,张老爷少不得教训一番儿子,张夫人又少不得嘘寒问暖,张成一概应对得体,碧萝却从他的平静下看到巨大的痛苦,就像脚按在烙板上,还要闲庭信步。成哥哥出了什么事呢?她心里急,又不能问。他不接她的目光,她就不能越过众人扑到他膝前去问,所谓教养。
以前她不是这样。以前她想说什么话就说、想要什么东西就扑过去,张成教会她修养,这样才是好女孩儿,成哥哥才喜欢。
好罢!为了他,她忍下去。他在她心里燃起的火焰,为了他的情份她忍下去。反正灼烫也有个期限,等晚上夜深人静,没人打扰,应该可以说话了吧?
她实在没想到晚饭一吃完,张成便说要过府去访唐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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