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认同。
五
她不喜欢父亲,也说不上对母亲有多少深挚的爱,但除了天赋,父母毕竟为她走上文坛搭起了最初的阶梯。父亲,这位熟悉中国古典诗文和外国文学的封建遗少,对她在中文学习上有过严厉的催促;而母亲,是一位新型的女性,她虽然多年不在张爱玲身边,但就是她从张爱玲的童年起,便以西洋的艺术、会话、音乐、文学给以深深的熏陶。还有曾和她母亲一同出国留学的姑姑,对她的人生教育及语言的“学习”和操练上,都有重要影响。作为一个作家,一是需要生活、生活的深厚积累和对于人生的认识,二是需要感情和同情心,三是需要知识——关于历史和社会的各种知识。张爱玲具有士大夫阶级和下层人各种生活的感性知识,既有高雅的,也有低俗的,天津和上海和香港的丰富生活,东西方文化的底蕴,加之天赋,终使她在二十几岁惊动上海文坛。
她的一生,是在稿纸格子里跋涉的,有歇息,而没有停顿,有高潮低谷,而没有结束。在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有她的作品出版,计有小说集《传奇》(1944年,上海杂志社)、《传奇》(增订本;1947年,上海山河图书公司;1985年,上海书店;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张爱玲短篇小说集》(1954年,香港天风出版社)、《张爱玲小说集》(1968年,台北皇冠出版社)、《金锁记》(1983年,香港女神出版社)、《张爱玲研究卷》(唐文标编;1983年,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多少恨》(1987年,花城出版社)、《回顾展1——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之一》《回顾展2——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之二》(1991年,台湾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散文集《流言》(1945年,上海中科公司;196B年,皇冠出版社,香港得益出版社)、《余韵》(1987年,皇冠出版社)、《都市的人生》(1993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对照记》(1994年,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长篇小说《十八春》(1951年,上海《亦报》出版社;1986年,江苏文艺出版社)、《秧歌》(1954年,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1968年,皇冠出版社)、《赤地之恋》(1954年,香港天风出版社;1956年英文版;1991年,台湾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怨女》(1968年,皇冠出版社)、《半生缘》(1968年,皇冠出版社;1987年,花城出版社),中篇小说《小艾》(1952年上海《亦报》连载;1987年,江苏文艺出版社),散文小说集《张看》(1976年,皇冠出版社)、《红楼梦未完》,散文小说电影集《惘然记》(1983年,皇冠出版社)、《续集》(1988年,皇冠出版社),电影文学剧本《太太万岁》(写于1947年,1989年5月25日至30日连载于台湾《联合报》),红学论著《红楼梦魇》(197年,皇冠出版社),译著《国语〈海上花〉》)(1981年,皇冠出版社)、《老人与海》(1955年,香港中一出版社)、《无头骑士》(1955年,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爱默森选集》(选译;1955年,香港天风出版社)、《美国诗选》(合译;1963年,今日世界出版社)、爱默森文选》(1963年,今日世界出版社)、《欧文小说选》(合译;1963年,今日世界出版社)、《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合译;1967年,今日世界出版社)、《睡谷故事李伯大梦》(合译;同上)、《美国散文选》(合译;1968年,台湾友联出版社)、《鹿苑长春》(1969年,今日世界出版社)及《张爱玲全集》(1991年,台湾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张爱玲散文全编》(1992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四卷;1992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另外,她还用英文写过一部小说,没有出版,准备译成中文;用中文写的描写军阀时代生活的长篇小说也尚未面世。
六
张爱玲不是多产作家。她那些不同名的《传奇》和各种小说集,大体上都是那若干短篇小说的不同重新组合。不过一位作家的成就与其作品的多寡并不划等号,其绝对价值是要看作品的艺术价值社会价值历史价值。张爱玲在中国新文学史上无疑是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用夏志清教授的话说,就小说创作之成就而言,她是鲁迅之后的第一人。夏教授的评价也许高了些,但说她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重要的作家是适当的。
张爱玲的主要创作形式是小说,小说中的主要成就表现为短篇小说。《金锁记》是她的代表作。主人公曹七巧是一个把自己锁在黄金里的性格变异的女人,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牺牲品。她父亲是小麻油店铺的老板,出于势力目的,牺牲女儿,把她嫁给一个有钱有势门第高贵的官宦之家,但丈夫是个害了骨痨的病人。七巧正视这个不幸命运的安排。她唯一的希望是,丈夫死后,得到财产。虽然他们有两个小孩,但抽大烟的丈夫只是没有生命的肉体,在性生活上不能使她得到满足,这时她爱上了风流少爷——刚刚结婚的小叔子姜季泽。虽然平时他总爱沾花惹草,但面对伸手摸他的腿的嫂子七巧,却不越雷池一步。十年后,七巧死了丈夫和婆婆,她分到了家产,自立了门户。当她的小叔子把那份家产挥霍得所剩无多的时候,便到她家向她倾诉起“爱情”来了。起初她感到一种“细细的喜悦”,多少年了,她和他近不得身,原来也有今天。“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眼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然而究竟还是那个人啊!他难道是哄她?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曹七巧这一转念,立刻警觉起来,暴怒起来。她把扇子向他掷去,打翻了酸梅汁,泼他一身。事实上七巧早把自己套在金锁里,爱与不爱一个样。但也许是一种回忆的甜蜜,或是深层的虚荣,她的心还是颤动了。“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啊!就算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吧?”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被她骂跑了。她提着裙子慌慌张张跑上楼,“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生活把七巧“修炼”成一个变态的女人。当她在爱情方面失去一切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报复对象。她望着长白,“……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她一生没有幸福,也嫉妒别人的幸福,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能有幸福。儿子长白是个大少爷,但他完全受着母亲七巧的控制。她给他娶了妻妾,由于自己的性欲不能得到满足,就嫉妒儿子,刻薄地挖苦他,使他不能与妻妾同床,而深更半夜只能陪她抽大烟。在她的残酷折磨下,长白的妻妾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她对女儿长安也一样,使女儿不能正常地去读书,只能为母亲牺牲,并认为这种牺牲是一种美丽,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一个自卫的武器。她不愿意长安离开自己,她要控制她折磨她,使长安也抽上了鸦片,直到三十还没有结婚。长安终于有了男友,订了婚,为了自己的未婚夫还戒了烟瘾。可是过不了母亲这一关。七巧恶骂女儿不要脸,最后只能与男友解除婚约。她可以施计谋随随便便断送女儿的幸福而没有丝毫的愧疚,这七巧的小小“胜利”,便是道德和人性的沦丧。这种亲子关系中人性冲突描写,显示出小说浓烈的悲剧意识和巨大的悲剧力量。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半梦半醒中,闪过她一生里的许多回忆,人生原来是个酸辣苦甜咸的五味瓶。“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也许她在忏悔中睡去,或者还在忏悔之中。
1944年,傅雷以笔名雨迅在《万象》杂志上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对张爱玲的这篇小说有着很高的评价,说小说的结构,节奏,色彩,有着最幸运的成就,作者利用暗示,把动作、语言、心理三者打成一片,完成了作品中成功的心理解剖。“新旧文字的揉合,新旧意境的交错,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老早摆在那里,预备来叙述这幕悲剧的。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画,固是作者风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个作品上,从没像在这篇里那样的尽其效用。”又说:“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称她触及了血淋淋的现实。夏志清说:“七巧是特殊文化环境中所产生出来的一个女子。她生命的悲剧,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的,引起我们的恐惧与怜悯;事实上,恐惧多于怜悯。张爱玲正视心理的事实,而且她在情感上把握住了中国历史上那一个时代。她对于那时代的人情风俗的正确的了解,不单是自然主义客观描写的成功;她于认识之外,更有强烈的情感——她感觉到那时代的可爱与可怕。张爱玲喜欢描写旧时上流阶级的没落,她的情感一方面是因害怕而惊退,一方面是多少有点留恋——这种情感表达得最强烈的是在《金锁记》里……七巧是她社会环境的产物,可是更重要的,她是她自己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张爱玲兼顾到七巧的性格和社会,使她的一生,更经得起我们道德性的玩味。”(《张爱玲小说述评》)
《倾城之恋》写一个破落户之家的离婚女儿白流苏住在娘家被兄嫂无情地赶出家门后与一位世故的老留学生范柳原恋爱的故事。流苏唯一的生路是要找个人——生命的靠山。她结识了范柳原。“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心着最后的一些资本——一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帐;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白流苏在“情妇”的泥淖里滚了几个滚,最后由于香港的陷落,才使她摆脱了靠不住的命运,奇迹般地出现一个平凡的大团圆——她和范柳原真的结婚了。“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十年八年。”命运把他们驱赶到同一个方舟上,也只能如此地共患难了。傅雷评论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骄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倾城之恋》给人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但作者在描写刻画小民的社会心态与艺术表现上是成功的,小说毕竟是那个时代历史大树上一枝动人的风景。
傅雷对张爱玲的长篇《连环套》有着十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这部小说内容贫乏,作者错失了最有意义的主题,丢开了心理刻画,单凭想象,逞着流转如踢踏舞似的笔,不知不觉走上了纯粹趣味性的路。主人公“霓喜和两个丈夫的历史,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没有心理的进展,因此也看不见潜在的逻辑,一切穿插都失掉了意义。”另外小说的语言也袭用了连鸳鸯蝴蝶派和黑幕小说家也觉得厌恶的旧小说的滥调。傅雷很为这位天才青年作家惋惜,他觉得《连环套》不应该出自《金锁记》的作者之手,张爱玲没有理由倒退。当然那时的傅雷没有看到作者的全部作品,但就客观地说,对她的肯定、赞扬和批评都是爱护的。傅雷是张爱玲第一个真正的批评家。为了傅雷的这篇批评文字,张爱玲写作《自己的文章》予以还击。“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年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她认为“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力是快乐的,美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她把悲壮比作大红大绿的配色,把苍凉比作葱绿配桃红,而后者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她喜欢参差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写小说的,就只能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们创造出力来。”人是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的。她只能表现这样一个时代,用她喜欢的参差对照的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以此给予周围现实一个启示。“我甚至只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关于《连环套》,作者也进行了辩护,但许多年后,她在《张看》序言里,对这个夭折的长篇也诚恳地进行了检讨。这里大段引用,完全为了从中了解张爱玲的创作思想。《自己的文章》是研究张爱玲的一把钥匙。
婚姻与恋爱是张爱玲那个时期小说的主要内容。用傅雷的话说,“遗老遗少和资产阶级,全部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恶梦中老是淫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的腐烂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烦恼,焦急,挣扎,全无结果,恶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避。零星的挫折,生死的苦难,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青春,热情,幻想,希望,都没有存身的地方。”整个的社会都没有希望,每个人的心受着重压。在她的小说里也时时浸入一些轻松的笔调和俏皮的口吻,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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