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意用语别具心裁,非好学深思者不办。”从此情绪高昂,那种事事不如人的思想为之一扫,那些高傲的学生也便对她也另眼看待。年假大考以后,她和苏雪林的成绩最优,于是她们由旁听生升入正班生。这时期她的学习顺利,但心情悲苦。母亲不仅经济上不帮忙,还时常责备她,使她“等是有家归未得”,独坐在走廊的栏杆上,看云天,观过雁,暗抛泪。觉得人生无趣,这时她喜读庄子,满怀出世之想。但这时正值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蓬勃兴起之际,许多新的学说激荡着她,许多闪光的思想照耀着她,她痛恨封建礼教,向往光明自由,她的灵魂里浸透了叛逆精神。当人们把那些新学说、新议论视为洪水猛兽,当一位同学在讲演会上大讲恋爱自由,多数人向她吐舌头、翻白眼、冷嘲热讽时,庐隐却大胆地独自同情她,鼓励她勇敢前进,从此庐隐也被视为“新人物”了。
“五四”时代的新思潮、新思想冲淡了庐隐心里的悲哀,她精神焕发、时常处于兴奋之中,废寝忘食地东奔西跑,她被选为学生会的干事,积极做些社会工作。为了福建的问题,她被女师大选为福建同乡会代表,到北大、师大开会,这是她第一次同男人合作,后来又被选为几次大会的副主席和一个刊物的编辑。这时候,她发现同她订婚的表亲林鸿俊思想平庸,同她想的不一样,走的道路不一样,她所需要的人,不是仅仅脾气好就可以满足的,她说:“我羡慕英雄,我服膺思想家”,她想到他们的志愿不同,婚后的平凡生活将毁了她的一生,于是便主动提出要求,解除了婚约。
曾和庐隐同事半年,同学两年的苏雪林,非常爱重她的为人。苏雪林在《青鸟集·关于庐隐的回忆》里说:“庐隐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常有抑郁无欢之色,与我们谈话时态度也很拘束。……民国八年秋季,我升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庐隐与我同为错过考期的旁听生,不过经过学期考试以后,我们便都升为正班生了。庐隐到了北京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走路时跳跳蹦蹦,永远带着孩子的高兴。谈笑时气高声朗,隔了几间房子都可以听见。进出时身边总围绕着一群福建同乡,咭咭呱呱。讲着我听不懂的福建话。她对于同学常喜戏谑狎侮,于我们古书读得略多的人,更视为冬烘先生,不愿亲近……五四运动后……庐隐务外的天性好像得了正当的发展,每日看见她忙出忙进。不是预备什么会的章程,便是什么演讲的草稿,坐下来静静用功的时候很少。……庐隐虽然不大爱用功,而天资聪敏,功课成绩总列在优等。每遇作文时,国文教师发下题目,别人咿唔苦吟,或终日不能成一字,庐隐坐椅子上,低着头,侧着身,飕飕笔不停挥,顷刻一篇脱稿。她的笔记从不誊录第二遍,反比我们的齐整完全。她写得一笔颜体大字,虽然无甚功夫,却也劲拔可爱。她爱演说,每次登台侃侃而谈,旁若无人,本来说得一口极其漂亮流利的京话,加之口才敏捷,若有开会的事,她十次有九次被公推为主席或代表。二则庐隐外表虽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甚或骄傲得难以教人亲近,其实是一个胸无城府,光明磊落的人……”她还以“夜雨春蕾茁新笋,霜天秋隼搏长风”之句来形容庐隐当时的文章。苏雪林说:“霜天两句形容庐隐文章也觉溢美不过她那一股纵横挥斥,一往无前的才气,如何使我倾心,也可以想见了。”
苏雪林是庐隐的同代人,她的话当会更接近历史的真实,对了解庐隐是很有价值的。
爱看书和研究社会问题是当时许多追求光明的青年人的特点,庐隐就是其中的一个。起初,她同几个年龄相仿、志趣不凡、都爱喜笑的朋友自称为战国的四公子,她被封为孟尝君;后来又和十几个志趣相投的人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社会改良派,每星期活动一次。这时,她时常收到别人寄给她的一些关于社会主义的书,并常常同她通信和讨论。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她的思想有了真正的进步,认识到“一个人在社会上所负的责任是那么大”,从此她“下决心作一个社会的人”。
在S。R团体中,她和郭梦良特别亲密。郭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时社会主义并没有清晰的认识,他的古文根底好,在杂志上发表过很多论文,也是一位作家、她曾同庐隐一起参加了文学研究会在北京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召开的成立会,庐隐的入会号数为“13”,是该会最早的成员之一。当时在女高师的文学教师中,有的崇尚古文,痛恨白话文,在这样的教师的指导下,庐隐也能写通顺的文言,作出不错的诗词。那时她曾写过一首《云端一白鹤》的五言古诗:
云端一白鹤,丰采多绰约。
我欲借据缴,笑向云端搏。
长吁语白鹤,但去勿复忘。
世路苦崎岖,何处容楚狂?
这首诗,可以看出她当时的心境、志趣和抱负。
大学毕业前夕,全班同学为了筹款去日本,她们自编自演新戏,公演后不仅赚了钱,还得到了公众普遍的好评。她们从日本到朝鲜,又到奉天、大连、天津,一个月的奔马似的游览生活,还是颇有收获的,朝鲜人民亡国的痛苦,唤起她满腔悲愤,想到自己的祖国,不禁黯然泪下,中国各地的凋蔽落后,又使她难过不已。回到学校,作了毕业沦文,拿了文凭,从此就算告别那可歌可泣的青年生活,大学三年的岁月已被写进了历史。在大学期间,庐隐虽然已经成了文坛上有影响的作家,但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又重新真正地永远地踏进了社会。她怀疑着,试探着,等待着,幻想着,——时间将如何安排祖国的命运和她前途呢?!
四
庐隐大学毕业时才二十二岁,不久就又到了安徽一个中学任教。在那里,她尝到了社会给予的苦头,她说那虽只有半年的工作,却使她的心境老了十年。她总是怀着美好的善心去看人,而她得到的却是倾轧和敌意。
1923年夏,她不顾家庭、朋友的反对和强烈的社会舆论,与有夫人的郭梦良南下在上海一品香旅社举行了婚礼。庐隐的行为虽然受到许多人(包括最好的朋友)批评,但苏雪林倒着实为她辩护了一场,说批评者,“不应当拿平凡的尺,衡量一个不平凡的文学家。”
庐隐曾经有过独身主义,但郭梦良的爱情摧毁了她的理智,她认为:只要有了爱情,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结了婚,一方面她满足了,同时也失望了——她理想的婚姻生活和婚后的生活实际完全相反。在不佳的情绪和家庭琐事中沉浮了半年之后,又继续努力她的著作生涯,写出了《胜利以后》、《父亲)、《秦教授的失败》等短篇小说。1925年7月,她出版了第一个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之后不久,不幸突然向她袭来:郭梦良因肠胃病竟一病而逝。这时,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她的精神受到打击,心里充满了绝望的哀伤。她忍耐着痛苦,带着孩子,送郭梦良的灵柩回乡福州安葬。她在郭家居住时,在福州女子师范任教。郭的前妻对她并不坏,只是婆婆太刻薄,处处对她迫害,连晚上点煤油灯都要遭到恶骂,实在无法忍受,便带着孩子,像一只没有篷的小船,被命运驱赶着,从福建漂泊到了上海。在福州,她写了《寄天涯一孤鸿》,《秋风秋雨》和《灵海潮汐》等短篇和散文,记载着些暗淡生活里的暗淡日子和构思。
在上海,她担任大夏大学的女生指导,并在附中任教,住女生宿舍;课余,夜以继日地继续着她的写作生活。她收入不多,生活很苦,常是满面愁容,向朋友感叹自己的命运,责骂男子和爱情害了她。其实,害她的是社会。
北京,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对她来说,有着特殊深厚的感情。一封朋友的来信把她叫到故都去了。在那里,她担任了使她头痛的北京市立女子中学校长的职务。她说:“当校长真是要我的命。……一天到晚要同那些鬼脸的打官腔的人们会面,并且还要谨慎,还不能乱说一句话。现在不要说作品,真是连文学的感情,也消逝得干干净净了。”第二年,她辞了职,又到北京师大附中教书去了。
在北京,她还任过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文字编辑,编的是平民千字课,每日笔不离手,用那一千个基本生字,编成各种常识和歌谣。她这样死板、机械地工作了一年,便辞了职,准备动手试写中篇或长篇。
那时候,办刊物的风气并不低落,在几个朋友的努力下,每人出几百元筹办了一个“华严书店”。“华严”,取其文章之彩饰、态度庄严之意。书店开张之前,他们办了一种《华严半月刊》,庐隐任编辑,自己并努力写文章。这时期,她创作的小说、散文和散文诗,多发表在北京《晨报》副刊和石评梅所办的《蔷薇周刊》上,其短篇集成一册出版,名白《曼丽》。她曾说,这个时期是她的悲哀时期,这本集子里充满了悲哀,虽然这是一种浅薄的衷感。她觉得人生不免要死,盛会不免要散,好花不免要残,圆月不免要缺。这些自然现象的缺陷,使她陷入悲哀和空虚。当时她正读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叔本华的著作,隐隐约约服膺了他的“人生——苦海”的悲观主义思想。庐隐自己也承认这时期是悲哀主宰着她,无论什么东西,在她看来都有悲哀的色调,人们的每一声叹息,每一滴泪水,都能在她心里得到共鸣,也使她的灵魂得到安慰。她悲哀着走路,悲哀着看世界,但她并不想解决这种支配着她的悲哀,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种思想浸透在《灵海潮汐》和《曼丽》两个集子里。
作品是时代的反映,是作者灵魂的镜子。这时期,庐隐遭到了人间最不幸的死别,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她死了母亲、丈夫、挚友石评梅和哥哥。他们的相继死亡,使悲哀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上,哀伤紧紧捆绑着她,折磨着她。丈夫死后,她常同石评梅散步、谈心,跑到陶然亭对着荒冢放声痛哭,登上中央公园的高峰酣歌狂舞。这时,她获得了一个浪漫女作家的的头衔,孰不知,这哪里是浪漫,而是痛苦,是对人生绝望的呼喊。石评梅死后,她成了一个没有伴侣的长途旅人。她说:“这时节我被浸在悲哀的海里,我但愿早点死去,我天天喝酒吸烟,我试作慢性的自杀。”她的哥哥一去世,使她的悲哀生活到了高潮,她病倒了。病好后,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有转变的必要,不能再如此生活在悲哀之中了。她在自传里说:“虽然世界是有缺陷的,我要把这些缺陷,用人力填起来……我只要有这种努力的意念,我的生命便有了光明、有了力……”在这种思想主导下,她写了中篇小说《归雁》。她说:“在《归雁》中,我有着热烈的呼喊,有着热烈的追求,只可恨那时节,我脑子里还有一些封建时代的余毒,我不敢高叫打破礼教的藩篱。可是我内心却燃烧着这种渴望,因为这两念的不协调,我受了痛苦,最后我是被旧势力所战胜,那一只受了伤的归雁,仍然负着更深的悲哀重新去飘泊了。”这段话,是她诚实的自我解剖,也是我们了解《归雁》和她其他作品的钥匙。
1928年,她认识了比她小九岁的清华大学的学生——一位乐天派的青年诗人李唯建。他是一位向着生命的途程狂奔的青年。他们相识不久,由友谊便发展到了恋爱。这时,她从重浊肮脏的躯骸中逃逸出来了“,她成了一朵花,一只鸟,一阵清风,一颗亮星;她觉得”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前面有一杯幸福的美酒,还有许多青葱的茂林满溢着我们生命的露滴“,”宇宙从此绝不再暗淡了“……似乎是爱情又一次照亮了她!于是1930年秋,她又不顾一切,宣布与李唯建结婚了。他们东渡日本,寄居在东京郊外,努力开垦他们成熟的爱情生活和创作前程。
李唯建(1907。7。10…1981。11。12)系四川成都人。早年与徐志摩、沈从文、邵洵美等人过从较密,曾在《新月月刊》、《诗刊》、《贡献旬刊》、《人间世》等刊物发表新诗和译作。著有英文散文诗集《生命之复活》,长诗《影》、《祈祷》,小品文《唯建的漫谈》和《相思草》,以及译作《爱俪儿》、《英官外史》、《英国近代诗歌选译》、《四川军阀》等多种。曾任四川省文史馆研究员、省政协委员,并于1978年应聘为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教授英语。
笔者是在1980年秋天,找到了蛰居四川多年的李唯建和在广东工作的女儿李恕先(原名瀛仙)。原来李唯建一直保存着一箱子庐隐的遗物,包括手稿和照片,但在“文化大革命”中全被洗劫一空,庐隐也被指为“反动文人”。1980年11月16日,李唯建给笔者的信中说:“我于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那时,我热烈地爱着拜伦、雪莱、济慈以及布莱克和泰戈尔的诗,苦苦的探求着人生问题,并写信求教于泰戈尔,后他回信邀我赴印,行至上海,因故未能如愿。1928年重返北平,继续在清华大学读书。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经北大林宰平教授介绍,认识了女作家庐隐,相谈投契。庐隐在城中教书,我住清华园。结识庐隐后,庐隐考虑较多,她心潮澎湃,某夜寄我血书一封,表明内心。经我多方劝慰,心绪渐宁,决心生死相从。频繁的书信,久之成帙,初由天津《益世报》连载发表,庐隐自名冷鸥,名我为异云,于1929年由北平法文《政治周刊》(《La Politique de Pekin》)译成法文,出版单行本。再后取名《云鸥情书集》,于1931年由神州国光社出版。1930年与庐隐结为伉俪,游日本,住在东京郊区,怀一女,后取名瀛仙(即恕先)。不久回,卜居杭州西子湖畔……”
1977年,李唯建写了一首抒发生平感怀的自传体长诗《吟怀篇》,国外友人曾几次索搞,均不愿公布于世,现将有关庐隐生活的片断抄录于后:
在平结识黄庐隐,评诗论文心相印。清华园里撷黄花,得依 怀中情一札;十里迢迢入城赠,寒星初窥噪暮鸦。书信劳邮亭,赏 花赏月明。君心腾巨浪,惊喜复忧伤;中夜血泪书,沾笺复沾裳。 心潮渐平息,死生誓相依。古井微澜漾春色,始度东瀛度蜜月。人 言扶桑日果果,渺茫明灭神仙鸟;乘兴畅游度枉生,落叶满地红 不扫。初冬归国兴未已,浪漫生涯不减昔。申江小住即访杭,卜 居湖滨餐风光……去秋在日乐悠悠,写作阅诵无所忧;归来居杭 生一女,取名“瀛仙”纪东游。当卖借贷穷难救,卖文为生焉能久。 隐君求得沪滨教书职,我赴嘉兴任教席。……乌云突遮晴朗天, 展翅伸爪来死神。隐君生产庸医误,茫茫大地无归处。黄英缤纷 遭毁灭,天昏地暗变颜色;庐山真面目,隐约未可睹。海滨灵海无 潮汐,故人一去绝音息。冷鸥空留逐波影,异云徒伤变幻性。永 安公墓遥,人间天上差……
这是李唯健一千余行的《吟怀德》中关于同庐隐恋爱、结婚、生活的描写,其情真挚,悲凄之至!令人落泪。李唯建这段五十年前的回忆,堪可与庐隐自述的生活得到宝贵的印证。
关于恋爱,庐隐自己说:“我自然不会主张恋爱要以金钱地位年貌为条件,可是也不相信是绝对无条件的。”她的条件是什么?精神!她自己对待爱情便是这样的,她说:“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锐利的人物,而我呢,满灵魂的阴翳,都被他的灵光,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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