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江宁镇,行至无为山脚时天已黑了,正值寒冬,山里更是冷脱了一层皮。路知遥将马车赶至一个背风的山坳里,捡了些柴火和干草,拿火折子引了生起火,又从马肚子两侧的背袋里取了陶罐和水囊,架了个三脚支架烧起热水来。
毋望冷得裹紧了大氅,只从车窗里探出个脸,颤巍巍问道,“六叔还会这些?”
路知遥咧嘴一笑道,“我五岁就随授业师傅进山里磨炼,待了七八年才出来考会试的,这些生火做饭的事我都会,等下了雪,我再给你逮兔子吃。”抬头见她小脸冻得红红的,忙又取了三个炭来,放到火堆里点燃了,伸手道,“把那个手炉给我,你也下来烤烤火吧。”
毋望将矮几上的陶瓷手炉递给他,心想也该下去舒展舒展经骨了,便提了裙脚跳下车,深吸了两口气,对着满天星斗大剌剌伸了个懒腰,路知遥看得一愣,这端庄娴静的姑娘出了宅门怎么就成了这样。毋望看他面皮抽搐,干笑了两声道,“我原就是这个样子的,叫六叔见笑了。”
路知遥看她天真烂漫,倒比以往端着架子可爱得多,遂笑道,“不碍的,既出来了便随意些吧,路上没有丫头伺候,所有都要靠你自己呢。”
毋望铺了块干草坐下,接了路知遥给她的手炉暖在怀里,环顾四周,天地间似有雾气,树林子里光秃秃的,连鸟兽叫声都没有,只有寒风从山头掠过的呜咽声,乍听之下甚感凄凉。
路知遥把馒头串在火上烤,稍过了会子有热乎乎的香味飘出来,毋望是有些饿了,嗅了几下也觉满足,又直直盯着看,那馒头皮被火烫得炸裂翻卷起来,一点点发黄发焦。她以前在北地只烘过红薯和玉米,从来不曾烤过馒头,也从来不曾在野外过过夜,这会子虽冷些,倒也新鲜得紧。
路知遥抬眼看她,晕黄的火光在她秀丽的脸颊上覆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平常许是因太过美丽让人觉得疏离,如今这种凉薄竟荡然无存了,弯弯的眉,清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红润的嘴唇,还有银鼠皮围脖下露出的纤细的颈子,无一不是动人心魄的。还记得头回在城外见她,她穿着素服,洁净得如一株白菊,那时真是惊为天人。回去和母亲提了提,结果母亲为了断了他的念想,第二日便去给禄哥儿提亲了,想想若他坚持一些,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事了。
毋望见他出神也不知所以,看看陶罐里的水也滚了,便起身到车上拎了茶壶和杯子过来,才要打水,路知遥忙接了过去,低声道,“仔细烫着,我来。”
毋望回原地坐下,因脚冷又往火堆前挪了挪,路知遥蓄了杯水给她,从树枝上拔下馒头,小心吹了烟灰才递给她。她接过咬了一口,外头虽焦,里面却是软软的,伴着烘烤特有的烟火味儿,吃口还算不错。
路知遥看她吃得慢,暗暗担心她嫌弃,只好安慰道,“先凑合吧,等往前一些再想法子。”
毋望呵呵笑道,“我从前在朵邑没吃过烤馒头,很好吃,只是有一点,下回买馒头要买有甜味的那种,我爱吃甜食。”
路知遥了然点头,他是头回和女孩儿一道出远门,该备些什么也不清楚,又想这一路长远,怎么没想到给她放些点心在车上呢,便道,“你再忍耐几日,等到了采石驿,咱们进城置办些零嘴,省得你路上没趣儿。”
毋望低低嗯了声,提了茶壶给各自杯里添了水,靠着一边山石道,“你做什么要去投奔燕王呢?你瞧你新官才上任,日后必定有大好的前程,何苦要涉险图谋什么大业,就是助燕王登了基又如何?你们还是人臣,万一同洪武年间的那些功臣一般逃不过皇帝网罗来的罪名,那到最后岂不可悲?”
路知遥的目光越过火堆往远处眺望,喟叹道,“你是姑娘家,不知道爷们儿的雄心壮志,这一辈子只求轰轰烈烈,就是死了也值得。”又自嘲道,“我这人天生的反骨,像前几日叫我在大理寺的衙门里整理卷宗,那无疑是要了我的命了,亏得朝廷废三公三孤,才让我祖父下了决心,否则我这会子还困在那里呢。”
毋望的脸被火烘得发烫,她反手拿手背掖了掖,再瞧身上这套女装过于华贵,路上行动不方便,想了想道,“等前头有了集市再买两套男装吧,这样省些麻烦,若你赶车累了我好替你。”
路知遥惊讶道,“你会赶马车吗?”
“马车和牛车应该……好像是差不多的。”罢毋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道,“我会赶牛车。”
路知遥听后不客气地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姑娘真是神人,我的马可不是牛,不过认真论起来,赶马车和赶牛车应该是大同小异的。我没赶过牛车,所以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你认得往北平的路吗?”
毋望又呆了呆,她真是不认得路,不过看路知遥的老练样子八成是去过北平的,既然他去过,那路轻定也是去过的。指了指低头吃干草的马道,“不是还有路轻吗?老马识途,它知道怎么走就成了。”
路知遥眯了眯眼,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些什么,沉默半晌才道,“你在北地吃过很多苦吗?”
毋望回忆起在朵邑的岁月,脸上忽而忧伤忽而愉悦,喃喃道,“你若被发配过,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吃不了的苦了。才到北地那会子差点就要往脸上烙字了,还好我叔叔的旧友及时赎了我们,我们就出了奴隶营,辗转到了个叫馒头村的地方落脚,在那里有时候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过那会子还小,我和叔叔家的哥儿整日混在野地里挖红薯,还学会了在雪地里抓雀儿……”说着想起章程和文俊来,不知他们如今过得怎么样了,这趟去北平若能见到沛哥儿就好了,只怕裴臻已经将他送去拜师了,未必还能见上一面。
路知遥拿树枝拨了拨火,发配充军就那些事儿,不过落到她这么个玉雕似的人儿身上就极其的悲惨了,所幸尚未赶到奴隶集市上卖去,否则单凭她这张脸也足以大事不妙了。
毋望见天色也不早了,开始为就寝的问题苦恼,自己肯定是睡马车里的,那他怎么办?这样冷的天睡在外头会不会冻死啊?虽然他不算是好人,但总不能让他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吧。她揉揉坐得有些发麻的腿,蹦跳着进车里拉出一条棉被来,抱到他面前道,“这个给你,车里有披风和棉衣,我盖那些就成了。”
路知遥怔忡道,“我一个爷们儿露天睡也没什么,你拿回去自己盖吧。”
毋望噘噘嘴,心道,爷们儿不是人吗?就不怕冷?这种寒冬腊月,还是在山里,后半夜还不知怎么熬呢?也不管他说什么了,只顾把被子扔给他,转身又到附近拾柴。等拾够一捆回来,路知遥已经给路轻卸了套,放它自由吃草,并将车厢拉到紧贴崖壁的地方,自己拿干草铺了一人长的垫子,被子齐整放在上头,接过她手里的柴道,“野外不比家里,这几日洗不了澡,那陶罐里还有些热水,你将就洗洗脸吧,还有就是……那个……方便别走太远,怕不安全。”
毋望脸直红到脖子根去,咕哝道,“知道了,什么都吩咐,婆婆妈妈的。”
路知遥也甚尴尬,作势清清嗓子道,“这荒山野岭的,我不过怕你有危险罢了。天色也不早了,姑娘上车安置吧。”
毋望摇摇晃晃往车上爬,上了车又别扭道,“六叔,我还没洗脸。”
路知遥有一瞬觉得她在跟自己撒娇,心里不由怦怦直跳,也不敢正眼看她,只道,“我绞了帕子给你,你别下来了。”
毋望闷闷应了声,哀叹着这怎么弄成了这样,她和路知遥不算太熟,往后的一两个月竟要朝夕相对,这可怎么好
路知遥把蘸了热水的绵帕给她,回到火堆旁重又换了手炉里的炭,隔着车门道,“晚上冷,你把炉子抱在怀里睡吧。”里头嗳了声,伸出一只手来——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手指修长,精致如玉一般,指甲在火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让他想起松竹寺里白衣观音那只托净瓶的手来,不觉看痴了神。
毋望等了会接不着手炉,手又划拉两下,探出头道,“六叔,怎么了?”
这六叔叫得路知遥定了定神,把手炉交给她,垂眼道,“姑娘晚上若有事便叫我。”
毋望道好,又笑道,“叫我春君就是了,往后一路上还要仰仗六叔护我周全,太见外了倒不好。”
路知遥点点头,启唇道,“睡吧。”转身往火堆走去,待听得关门声心里才略平稳些。
卸了佩剑,倒头胡乱睡下,路轻在附近转悠,时不时来嗅嗅他的脸,路知遥烦躁地隔开它,过了一会又来了,他无奈地拍拍马脸道,“好小子,你可是冷吗?冷就在这儿烤火吧,明儿跑起来就暖和了。”顿了顿又道,“明儿仔细些,跑得稳稳的,别颠着她。”
路轻也不知听明白没有,反正是转到别处吃草去了,路知遥盖好被子,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才想起来这被子原是她盖过的,心头莫名的慌乱起来,茫然看着夜幕苦笑,路六爷啊,你不是片叶不沾身的吗?如今成了这样,你也有今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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