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再次有了溺水的感觉,只觉得喉咙中再次被灌了水,双目开始刺痛,胸膛犹如着了火一般。一路朝楼梯井上面爬去,她恍然觉得那泛滥的积水再次裹挟着自己,但这并非让她不能呼吸的祸首。真正的原因,是那些回荡在楼梯井上下的声音,是那些蓄意破坏、盗窃公共财产的痕迹,是那些一大段一大段消失的电线和水管,是那些匆匆盗窃过后所留下的零落枝叶和被践踏的泥土。
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惨不忍睹的现场,在混沌再次降临前,逃离这人类文明的最后狂欢。它就要来了,她确定。可就算和拉夫爬得再高,她也依然能够听到人们踹门而入,劫掠财物、抢夺地盘的声响,听到平台上传下来的叫嚣或是自下而上的大声问话。在机电区深处,她还曾痛惜幸存下来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可现在看来,幸存者是如此之多。
停下来制止这种行为无异于浪费时间。茱丽叶担心孤儿和孩子们,担心那些满目疮痍的农场,但背包中的炸药给了她方向,周遭的祸乱给了她决心。她这次出去,为的就是让这一切不再发生。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运送员。”拉夫气喘吁吁地说道。
“万一你落在后面了——咱们要去的是三十四层——中段的两个农场上应该都有吃的,水泵那儿有水。”
“我能跟上你,”拉夫坚称,“只是觉得这有点不大体面。”
茱丽叶因为这个骄傲的矿工笑了,她想告诉他这地方自己曾走过多少次,告诉他说每一次孤儿都会被远远地落在后面,挥手让她继续走,说自己保证能跟得上。她的思绪一闪,回到了那些日子。突然间,她觉得她的地堡依然还在,还是一片繁荣景象,文明激荡。离她虽远,但依然在独自前行——依然还在那儿,还活着。
再也不会了!
可还有许多其他地堡,数十个,正滋养着无数生命和他们的生活。在某处,一对父母正在训斥一个孩子;一对青年正在偷偷亲吻;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已经上桌;用过的纸张正被打成纸浆,再次变回崭新的纸张;废气正被排放到外面那片无垠的禁地。所有这些地堡,全都在生机勃勃地前行,互不相识,老死不相往来。在某个地方,某个敢于梦想的人,正在被送出去清洗镜头,有人正在被埋葬,而另外一个正在降生。
茱丽叶想到了第十七地堡中的这些孩子,他们生于乱世,从不曾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那样的事情还会上演,正在眼前上演。先前自己针对筹备委员会和温德尔神父的教会的那份激愤原本就有些过分,她暗想。那时的自己不也曾不管不顾过么?所谓的信徒不也就是一群人么?谁又不曾有过恐惧,如同一只听到脚步声的老鼠那般惊慌失措过?
“——那,我晚点再去追上你吧。”拉夫叫道。听他的声音有些遥远,茱丽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远了。她放慢脚步,等待着他。此时,并非是享受孤单的时刻,不宜一个人独自爬这楼梯。在那个孤独的地堡中,她之所以如此依赖卢卡斯,便是因为他总能给自己打气,让自己振作起来。她真的好想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希望已被剥夺得一干二净,愚蠢的希望。不可能再回去找他,看他一眼——纵然她确信,自己很快就要同他在黄泉路上相见了。
对中段第二层农场的“突袭”虽然比茱丽叶记忆中的多费了一番功夫,但好歹还是找到了一些吃的。拉夫的手电筒光揭开了人们新近的所作所为:泥地上的脚印还未干;一条只用来喝了一口水就被直接折断的水管正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残水;一颗破碎的西红柿尚未招来蚂蚁。茱丽叶和拉夫将所有能够带走的东西全都摘了下来——青椒、黄瓜、黑莓、一个难得的橙子、十几颗未熟的西红柿——足够吃上好几顿。由于不宜保存,茱丽叶一口气吃了许多黑莓。要是换作平时,她对它们唯恐避之不及,讨厌它们将指头染成黑色的样子。不料曾经讨厌的事物此刻竟成了天赐的礼物。想必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东西才会被消耗得这么快——上百人,每个人拿走的都远比自己需要的要多,即便是那些他们其实并不想要的东西也未能幸免。
从农场前往三十四层并不远,对茱丽叶来说,几乎就像是一次回家之旅。那儿应该会有富余的电源,还有她的工具、她的简易床、她的无线电。一个可以工作,可以避开人们死亡前的最后疯狂的地方,一个可以思考、忏悔,并做好最后一套防护服的地方。双腿和后背上的酸痛在向她抗议。茱丽叶意识到这已是自己第二次为了逃离而爬得这么高了。此时的她,所想的已不是复仇那么简单。这是一次逃跑,逃离自己的朋友,逃离失败。她想找的,是一个能够避世的地方。不过同孤儿在服务器下面居住的洞不一样,她希望能在有些人头上炸出一个大坑来。
“祖儿?”
她停下脚步。此时,三十四层的平台已被走过一半,资讯区的大门就在眼前。拉夫在梯级顶部停下来,跪下身去,将指头在梯面上抹了抹,举起来让她看了看上面那红色的东西,随即将那根指头塞进嘴里尝了尝。
“西红柿。”他说。
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茱丽叶蜷缩在钻掘机中哭泣的那些日子终于带来了恶果。
“咱们会没事的。”她告诉他。当初她追逐孤儿的那幅场景再次回到脑海中。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自己正噔噔噔朝楼梯下面跑去,找到了一扇被阻断的门,进去前还在当中塞了一把扫帚,以防门自动反锁。这一次,那门轻巧地被推开了。里边的灯已被悉数打开,亮若白昼。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影。
“咱们走。”她一边说,一边赶忙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此时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看到不大好,她也不想被人跟进来。她在想,孤儿一定会把机房的门关好的,他一直如此谨慎。不过,并不是这样,大厅一头,她看到机房的门大开着。不知何处,似乎有人正在说话。一股呛人的烟味袭了过来,空气中烟雾弥漫。要不,就是她走神了,由于思念卢卡斯太甚,眼前出现了幻觉,看到了那些正袭向他的毒气?莫非这就是她来这儿的原因?并非为了无线电,也不是为了给朋友们找一个家或是制作防护服,而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一面镜子,一个她自己的缩影?也许卢卡斯就在下面,正等待着她,依然还活在这个早已死去的世界——
她从机房门挤了过去。那些烟是真实的,就聚在天花板上。茱丽叶匆匆穿过了那些熟悉的服务器。这股烟的味道同过热的水泵上的机油味并不一样,同电线失火、叶轮空转时所烫焦的橡胶以及发动机过热而散发出来的那种刺鼻而又苦涩的味道全都不一样,是明火的味道。她抬起手肘捂住口鼻,一边想象着卢卡斯被困在这烟雾中的样子,一边匆匆奔进了浓烟之中。
烟是从通讯服务器后面的舱口当中透出来的,一股青烟正在向外冒。孤儿的窝里早已着火,兴许是被褥什么的被点燃了。茱丽叶想到了下面的无线电和食物,立刻解开外套,掀起被汗湿透的衬衫捂住脸,弯腰下了楼梯——实际上是一路滑下去,“砰”的一声撞在了下面的栅栏上。她似乎听到拉夫在大声吆喝,叫她别下去。
她压低身形,在浓烟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火苗在噼啪作响,其间还夹杂着哧哧的清脆声响。她冲上前去,那些食物、无线电和墙上的图纸在她眼中全都是宝贝,她唯一没看在眼里的便是那些书。可正在燃烧着的,正是书。
一堆书,一堆空空如也的铁盒。一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正将更多的书扔到火中,四处都是煤油的味道。只见他背对着茱丽叶,一颗谢了顶的脑袋上有汗珠在闪闪发光,可他对眼前的火焰似乎浑然未觉。他正在火上浇油。随即,他转向架子,想要取更多的书来烧。
茱丽叶从他身后跑向孤儿的床,抓起了一条毯子,一抖,一只老鼠立刻逃开。她匆匆回到火边,将那毯子抛了上去,此时双眼已是刺痛不已。火苗虽然暂时被压了下去,但依然透过空隙在向外冒。毯子开始冒起烟来,茱丽叶隔着衬衫咳嗽了几声,赶忙跑回去拖床垫。得赶紧找一些东西把火压下去,隔壁的房间里虽然存着水,但她记得里面早就空了。
她刚举起床垫,穿白袍的人便看见她了。只听得他咆哮一声,就朝她撞了过来。两人一起翻滚到床垫和被褥上面。一只靴子闪电般朝她的脸踢了过来,茱丽叶将头猛地一偏,避开了。那年轻人尖叫了一声,就像是集市上一只挣脱了的白色小鸟,扇动着翅膀向下猛扑。茱丽叶狂叫着,让他离开。火苗更旺了。他正踩在床垫上,她一拖床垫,他立刻滚到了一边。眼看着火势就要失控,一切都将毁于一旦,实在是没时间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抓起孤儿的另外一条毯子扑向火苗。可是,想要同时对付火苗和那个人,又怎么能够?没时间了。她咳嗽着,大声喊叫拉夫,穿袍子的人再次朝她冲过来,双手乱摆,犹如疯牛一般。茱丽叶压低身形,用肩膀朝他腹部一撞,然后从他双臂下面冲了过去。那人从她背后摔下,跌倒在地,但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把她也一起拖倒在地上。
茱丽叶试图挣脱出来,可他已经从她的脚踝处爬到腰上。火苗从他背后蹿了起来,毯子着了火。那人呼声连连,怒不可遏,早已失去了理智。茱丽叶死命推着他的肩膀,用力扭动臀部,千方百计想要挣脱。她已几乎喘不过气来,双眼也已看不见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的人的尖叫声更加凄厉了。他的袍服已被点燃,火苗顺着他的后背蹿上来,瞬间便将两个人全都盖住。茱丽叶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气闸室里,头顶一条毯子,即将被活活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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