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上一片漆黑,头顶的灯伴随着远处滴答作响的定时继电器在沉睡。大厅下面,吵嚷声此起彼伏,好像是某人刚刚声称对某块地拥有了所有权又马上被人抢走,这让海琳娜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岁月。她将宝宝紧紧地抱在怀中,紧跟着瑞克森。
年幼的迈尔斯手拿着他那只欲灭未灭的手电筒,在前面引路。每逢电筒的光亮奄奄一息时,他便会拍它一巴掌,扇得它再次亮起来。海琳娜朝着后面的楼梯井瞥了一眼,说:“孤儿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呀?”
没人回答。孤儿去追艾莉丝了。要是换作平时,艾莉丝这样神出鬼没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可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是这些人。海琳娜有些担心。
怀中的孩子哭了起来。每当饿的时候,她便会这样,这也情有可原。海琳娜将自己的怨言生生咽了下去。她抱着孩子,调整姿势,解开外衣上的带子,朝宝宝露出了乳房。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饥饿更是难捱。而沿着这个大厅往前走,原先庄稼长势喜人的地方——那些饿肚子时从来不愁吃食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繁茂的枝叶,上面的果实已被一扫而光,令人触目惊心。都被抢光了。变成了别人的。
瑞克森从围栏上翻了过去,枝叶犹如纸张一般在他身畔窸窣作响。他钻进了第二排和第三排,试图找一个西红柿或是一条黄瓜出来,或者,哪怕是从那些早已长疯了的浆果上面寻出一颗可以吃的果子也好。记得先前它们便已在庄稼之间蔓延开来,弯弯曲曲的藤蔓缠绕在了彼此的茎上,挨挨挤挤。随后,他带出一连串的响声,将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到了海琳娜的手中。那东西上面有一处已相当柔软,想来是在地面上放久了的缘故。“给。”他说完,再次回去搜寻。
“他们为什么一次摘这么多?”迈尔斯一边为自己找吃食,一边问。海琳娜闻了闻瑞克森寻回来的那个小东西,隐约有些腐烂的味道,却并未成熟。远处的声音愈发大了,像是又一场争吵开始了。她咬了一小口,苦涩的味道让她瑟缩了一下。
“他们之所以拿走那么多,是因为他们不是一家人。”瑞克森说。他的声音从漆黑的庄稼后面传了过来,他所过之处传出一连串窸窣声响。
小迈尔斯将手电筒朝瑞克森那边照去,随即见他从几排玉米中间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可咱们也不是一家人呀,”迈尔斯说,“算不上真正的一家人。可我们就从不这样。”
瑞克森撑着围栏,跳了过来。“我们当然是一家人,”他说,“咱们在一起住,在一起干活,只有一家人才会这样。可这些人不是,你没看到吗?他们为了彼此区分开来,还特意穿上了不同的服装。他们也不住一起。这些陌生人会像我们父辈那样干仗的。我们的父辈也不是一家人。”瑞克森松开了自己的头发,将散落在脸前的那几缕拢了拢,又扎了起来。他没再说话,而是朝黑暗中那些争吵的方向看了看。“他们会像我们的父辈那样,为了食物和女人打个你死我活,最后大家一起完蛋。这也就是说,我们如果想要活下去,也得跟他们干才行。”
“我不想打架。”海琳娜说。她缩了缩身体,将宝宝从酸痛的乳头前抱开,开始整理衣服,打算给孩子换一个乳头。
“你用不着打架的。”瑞克森一边说,一边帮她整理衣服。
“他们以前就没理会咱们,”迈尔斯说,“咱们在这后面住了好几年,他们只是来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打过咱们。也许这些人也会一样。”
“你也不想想那是多久以前。”瑞克森说。看到宝宝在妈妈的胸前安静下来,他随即翻下围栏,又走进黑暗,希望能够再找点东西出来。“他们当时之所以没理会咱们,是因为我们都还小,而且我们还是他们的后代。海琳娜和我才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你和你弟弟也才刚会走路。不管打得多厉害,他们都没管过我们这些孩子,让我们自生自灭。他们抛弃了咱们,倒成了咱们的福气。”
“可他们还是常来,”迈尔斯说,“还给咱们带东西。”
“就像艾莉丝和她姐姐?”海琳娜问。现在,她和瑞克森都已带大了同胞弟弟和妹妹。她意识到,过去充斥着死亡的大厅已经不见了,那份天赐的宁静。“会有争斗,”她告诉似乎还不大相信的迈尔斯,“瑞克森和我都不再是孩子了。”她晃动着怀中的婴儿,这嗷嗷待哺的孩子正在提醒着她,孩提时光已是多么遥远。
“我希望他们能离开。”迈尔斯愁眉苦脸地说。他又拍了拍手电筒,声音听起来像宝宝打嗝。“我希望一切都能回归正常。我希望马库斯能在这儿。没有他感觉怪怪的。”
“一个西红柿。”瑞克森说着,喜气洋洋地从暗影里走了出来,将那鲜红的果子举在迈尔斯的手电筒光里,在他们脸上投下一片红晕。一把小刀出现在手里,瑞克森将那果子分成三份,先给了海琳娜一块。鲜红的汁液,犹如鲜血一般从他的指尖,从海琳娜的唇齿间,从那把小刀上滴了下来。他们安静下来,吃着果子,大厅下面的吵嚷声遥远又令人不寒而栗。
吉米一边沿着楼梯往上爬,一边咒骂着自己。一如往常,这咒骂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出了他的口便入了他的耳,从不曾传向他方。他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螺旋梯转了一圈又一圈,将震颤声朝上下两个方向送出去,同其他声响混成一片。想要看住艾莉丝,真是越来越难了。只要稍不留意,她便会立刻跑得无影无踪。就像是过去的小影,灯一灭,便立刻跑得没了踪影。
“不,不像小影。”他对自己嘀咕道。小影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脚边,时不时地绊他一下。艾莉丝和它不一样。
又是一层楼过去,孤单而空寂。吉米想起来了,这事并不新鲜,并不突兀。艾莉丝永远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当这里空着的时候,他从未曾担心过她。这使得他开始思索,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地方危险起来。兴许,根本就和地方本身无关。
“你!”
吉米来到了另外一个平台上,一百二十二层。一名男子在门口招了招手,身上穿着一套金色的服装,在过去一切都还有意义的时候,这颜色想必是代表着什么意思。这么多层楼过去,这还是吉米看到的第一张脸。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女孩?”那人显然也有问题想问,但吉米没管他,径直问道。他一边问,一边将一只手抬到了腰部位置,“这么高。七岁。缺了一颗牙齿。”他指了指自己胡须后面的牙齿。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不过你便是那个一直生活在这儿的人,对不对?幸存者?”此人手中拿着一把刀,闪烁的寒光犹如一条游动的鱼。随即,这名身穿金色服装的男子,一边隔着围栏注视着这边,一边笑了起来。“我猜咱们都是幸存者,不是吗?”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先前吉米和茱丽叶固定在墙上用来抽水的一根软管,手中的刀子寒光一闪,那水管便被分成了两段。随即,他将下面垂着的一段向上拽出来。
“那是抽积水用的——”吉米开口说道。
“你肯定熟悉这个地方,”那人说,“抱歉,我叫特里。特里·哈尔森。我在筹备委员会——”他斜着眼睛,注视着吉米,“算了,你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对不对?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到你这儿的。”
“吉米,”他说,“我叫吉米,但大多数人都叫我孤儿。还有那条水管——”
“你知道电是从什么地方拉下来的吗?”特里转头朝那些点缀在楼梯下面的绿色应急灯的方向比划了一下,“我们从这儿往上找了四十层楼,那地方的无线电有电。挂在头顶上方的一些电线也有电。是你接通的吗?”
“有一些是,”吉米说,“其中一些原先就是那样的。一个名叫艾莉丝的小女孩朝这个方向来了。你有没有——”
“我就觉得这电应该是从上面拉下来的,可汤姆非要让我到这下面来检查。他说在我们地堡,电通常都是从下面拉上去的,这个地方也应该一样。其他所有的东西都一样。可我在这地方明明看到了水位线,说明这地方先前积满了水。所以,我觉得这下面应该有一段时间没电了。不过你应该更清楚,对不对?这地方有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我们的?我很想知道电是怎么回事。”
水管已经盘成了一圈,正躺在那人脚下。刀回到他手中,闪闪发光。“你有没有考虑过加入我们的委员会?”
“我需要找我的朋友。”吉米说。
又是一刀,但电线却没那么容易割断,里边包裹的是铜丝。那人将黑色的电线握成一圈,来回锯着,满是汗渍的衬衫下面,大块的肌肉立刻突了出来。一番努力过后,电线终于被分成了两段。
“你那朋友要是没和农场上的那些人在一起,那很有可能是和那些唱圣歌的人在一起。我下来时,遇到过几个。他们找到了一间礼拜堂。”特里将刀刃向上翻了翻,这才将那刀子装起来,开始将电线一圈圈缠在胳膊上。
“礼拜堂。”吉米知道那地方,“谢谢你,特里。”
“礼尚往来么,”那人耸了耸肩,说道,“这也是为了感谢你告诉我电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电——?”
“对啊,你说了是从上面拉下来的。从第几层来着……”
“三十四层?我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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