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小苏忘记带家里钥匙了,想找锁匠开门。我对小苏说,世界上的锁和钥匙其实就那么几种,尤其你这种斯别林锁,太通用了。杨迟说,的确,他曾经用自己家的钥匙打开过大学老师办公室的门。于是我和老杨把身上的钥匙串掏出来,一把一把地试,结果我用自己家大门的钥匙打开了小苏家的锁。他大为惊讶,我和杨迟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以后,我们再去小苏家,如果心情很好,就直接掏钥匙开门进去了。我把碟片放在小苏家,更是方便。小苏也无所谓,说省得再给我配把钥匙了。他住在市区,而我贩碟的活动范围就在这一带。我不能去农药新村干这个,名声太难听。
卖黄碟不是什么好事,不值得炫耀,我也是活不下去了才干这个。谁他妈愿意每天神秘兮兮地截住那些看似饥渴的男人,低声说“要片子吗”?同样,我也不想描述我遇到的那些顾客,他们固然猥琐,但要是没有我的引诱,他们也不会露出猥琐的那一面。我把人坑到这个程度,再写成故事贩卖出去,总觉得太没有道德心。
我卖黄碟的时候,日本片子还没那么好卖,大家都觉得欧美的比较火爆。街上卖碟没法在VCD上看,所以这些碟片都有一个非常狂野的封面,碟片正面也印着与剧情相同的图片,以便甄别。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哭丧着脸的少年,他说自己买的黄碟放不出来,是两个外地人卖给他的。他把碟片拿出来给我看,正面印着windows95。我说这根本就是软件安装盘嘛,怎么可能是黄碟。他说,那两个外地人告诉他,windows95是黄碟的伪装,为了怕被人查到,其实是VCD。我说,这是不可能的,黄碟绝对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你可以躲在屋子里看片子,偷偷摸摸,喜不自禁,但黄碟本身是坦荡的,就像你喷薄而出的一瞬间,它绝不会偷偷地射回膀胱里。他信了我的话。其实没过几年就出现了各种刻录碟,隐藏在电脑软件里的片子,它们确实不够坦荡,但是你也不能说这是错的,时代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模棱两可,投机取巧,天真而软弱。
通常卖黄碟的人都有一个固定场所,以便熟客上门。我在我叔叔的小摊附近选了一个商场,蹲在门口。在这个位置上,我看到了穿梭往来的人,看久了,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自己也会迷糊。出于谨慎,我口袋里只揣十张以下的碟片,因为我叔叔说了,满十张就能判一年,实际上我已经欠了国家好几十年的徒刑。我的生意不错,也没有传说中的地头蛇敲诈我,生意平静而简单,想买碟的人一定会买,不想买碟的人则无须唆。然而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商场女营业员,她是我的夜大同学,虽然已经不上课了,但她还记得我。有一度她还挺喜欢我的,上课经常和我唠嗑,说营业员很辛苦,必须天天站着,必须受气和微笑。她是卖名牌女鞋的,得半跪半蹲给顾客穿鞋,报纸上曾经批判过这个,但后来也就接受了,因为商场里所有的名牌鞋柜台都这么干,那些不肯屈身的营业员就被自然淘汰了。八十年代的营业员可拽了,爱买不买,顾客得给营业员跪下。
那天她穿着一身化纤的蓝色套装,侧面打量我。我脸皮再厚,也不愿意被熟人揪住,就走了。回头一看,她还站在那里,用迷惑的眼神眺望我,那蓝色套装的料子是真差,袖口都磨得闪闪发光了。我记得她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看人的鞋子,不管什么场合,她第一眼都会瞟向人们的脚面。我不想再遇到她了,她让我联想起自己,干久了,第一眼会不会瞟向人们的裤裆。
我也走街串巷,通常在天气不错的日子里。这使我成了一个靠天吃饭的人,晴天出门,雨天在家睡觉。我左臂还打着石膏,没法在拿伞的同时做生意,况且,雨天人们行色匆匆,也容易忧郁,大概不会有心情搞一张黄片回家去欣赏吧。
晴天我也会偷懒,遇到生意不好的日子,就干脆不做了。我会回到小苏家里,他在上班,我独自和狗玩一会儿。假如兴致非常好,我也会拿一张黄碟在VCD上放一放,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有一次我一边吃方便面,一边看片子,有人敲门,我按下暂停键去看,原来是查水表的。我一时头晕,让他进了院子,他看到电视机屏幕感到非常震惊,就说,能不能按下播放键,让他也看一会儿。我照办了。他站在那儿看了半分钟,就说:“不看了。受不了了。你怎么能一边吃面条一边看这个?”
我知道他的意思。世界上有一种行为,叫作自慰。有人是因为看了黄片而自慰,有人是为了自慰而看黄片,不一而足。但我边吃面条边看片子,确实显得怪怪的,这种不搭调的行为使我灵魂出窍,站在高处像神一样俯瞰自我。后来我想了想,我到底在这个场合获得了什么快感,原来是一种顾影自怜的痛快,感到自己在叹息,全世界都对不起我,受到了巨大的创伤。问题是,从我失败的十七岁开始,这种创伤感就伴随着我,一边吃着先天赐予我的方便面,一边干着后天自找的低级事情,一边觉得自己是个堕落天使,连自慰的兴趣都丧失了。这非常无趣。
我决定攒够了钱就去找宝珠。宝珠可能未必想理我,然而她确实是我唯一可以去寻找的人了,活的纪念品,一日不见已成化石。
五月里,一个凉爽的下午。我走到一条街上,有一个男人随着我低声地吆喝停下脚步,他要了五张碟片,并拆开看了一下碟片,确保不是假货,内容也不重复。这耽误了一点时间,街角无人,仍使我感到紧张。我预知到自己的好运气用完了。男人走了以后,我一抬头,看到对面有个店铺,是卖二手音响器材的,里面的人正在盯着我看。
我走出去很久,才想起来这个人是猴子。他以前说过,自己家里是做这个买卖的,这店铺应该就是他的。这时听到身后有汽车的动静,一回头,一辆面包车已经停下了,拦在我身前,三个穿制服的人薅住了我的衣领。猴子坐在副驾上对我笑。
我跟着他们上了车,猴子下车,与他们挥手告别。我知道自己被这小子卖了,不过我曾经揍过他一勺子,也算报应,只要这次的结果不是很糟糕的话,我也就认了。在车上,穿制服的人从我口袋里抄出三张碟片。这不是一个很过分的数量,不足以让我背上“传播淫秽制品”的罪名。他们问:“你在卖黄碟?”
“没有,借的。”我稍稍抵赖了一下。
“借的?哪儿借的,带我们也去借几张。”
“外地借来的。”
我左脸挨了一下,抱怨说:“警察都不带这么打人的,你们到底谁啊?”
他们冷笑,报出自己的身份,原来是市容监察队。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部门,还能把人拖进车里打。我说:“联防队才打人。”他们说:“我们以前就是联防队。现在联防队要取消,统一穿制服,变成监察队。”
“就算身上带着黄碟,也没有扰乱市容吧?”
说完这个,右脸又挨了一下。我心想他妈的不能再说了,这风格都成基督徒了。保持沉默,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既然横竖挨打,我就又开口了:“叔叔,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借黄碟看了!”
“你是卖黄碟的!”他们大声纠正我,“管的就是你这种流动摊贩。”
到了队里,街对面就是派出所,没送我进去。我倒觉得去派出所还安全些,只要态度好,警察凶归凶,不会随便揍人,而且我姨父也是警察,每次报他的名字都能让我少吃些苦头。落在监察队手里算是倒了霉,态度好不好是次要的,他们心情好不好才是关键。我自动蹲在墙角,他们都笑了,说我还挺懂的,肯定是有前科的。其中一个很严肃的,大概是小头目,踢了我一脚,问:“手怎么了?”
“摔断了。”
“装的吧?”
“真摔断了。”
他说,上次去车站抓非法客运,那些开残疾人车子的(我补充说这玩意儿在北京叫“瘸逼乐”,但是他听不懂什么意思)全都是正常人。个别人挨了暴揍以后,抬腿就跑,所以残疾人有很多都是假装的,掏钱包的聋子,算命的瞎子,要饭的傻子,诸如此类。然后他想了个奇妙的主意,对后面人说:“去找个锤子,敲开石膏看看。”
我大为惊骇,赶紧求饶。他根本不听我的,说:“肯定假装的。”走出去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听见当当的声音,拖着一把二十磅的大铁锤进来。我都快吓昏过去了,这是用来砸墙的,一家伙下去就是一个大窟窿。小头目皱眉头说:“拿这么大的锤子你想干吗?手都砸没了。换个小点的!”我说:“别砸了,小锤子也要命。”旁边人说:“说,你到底是借碟片还是卖碟片的?”我说:“借的。”旁边人把我的左臂放在桌上,说:“真砸了啊,说实话。”我说:“借的。”
后来我在看电影《无间道》的时候也有相似的场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毛骨悚然。锤子举起来我就招了,接下来的事情纳入正轨,我又回到了从前的套路,找我姨父,找我叔叔,找杨迟(他叔叔是检察院的)。都说为了三张黄碟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值得,杨迟甚至嘲笑我:“你怎么越活越怂包了?”我说你丫不知道,锤子举起来,可吓人呢,我完全可以断定,这一刻要是再嘴硬,他们真的会砸开我的石膏,让我的手臂像新剥的鸡蛋一样暴露在外。
我被转移到派出所,交了两千块罚款,也可以说是保释金,也可以说是车马费。反正我这条断臂是讹来的,现在被讹走,也算合理。出了局子,我对着街对面的监察大队号了一嗓子:“惨无人道啊!”对面静悄悄的,没人出来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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