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孤身一人出了龙家大宅,就在他和宫官交谈的这段时间之中,清慧姬已经收拾好的残局,不但龙哮云的尸体被收殓,就连重伤的孙鹄不见了踪影,整个龙氏大宅的门前空空荡荡,竟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玄都返回客栈,胡良和周淑宁都在这里,安然无恙,让他原本稍微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放下。虽然明知宫官不会对他们如何,但还是怕那“万一”二字。其后,李玄都将龙氏之事大致交代了一遍,不过隐去了宫官对于静禅宗的揣测,不是李玄都信不过胡良和周淑宁,而是此事关乎重大,一个不慎,便是毁派灭门的大事,没必要把他们两个也牵扯进来。
三人收拾一番,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淅沥雨势离开平安县城,去往与水阳府相邻的江陵府。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另外,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远非岭秀山庄可以相比,甚至比之龙家还要胜出一筹,毕竟龙家的靠山根本静禅寺远在中州,而风雷派的靠山神霄宗就在荆州。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贵为道门四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便可见一斑。
比起煊赫至极的“本家”,作为旁支的风雷派,自然多有不如,甚至是寒酸太多,但其实底蕴不浅,作为一府之地首屈一指的江湖豪强,风雷派不缺少先天境的高手,这一代就有三位先天境高手同时并肩而立的盛况,反观岭秀山庄之流,却是一个也无,呈现出明显的青黄不接之势,显然已是不能与风雷派相提并论,就算是万成镖局龙氏,如果龙哮云不曾踏足归真境,也不如风雷派,毕竟风雷派在两位先天境高手之下,还有一手之数的玄元境的高手,传承有序,远非鱼龙混杂的万成镖局可比。
李玄都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们曾与风雷派大有渊源。
当初帝京之变前夕,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四大宗门齐至帝京城,作为神霄宗分支的风雷派老门主也跟随其中,老人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三人曾经一起喝酒,承天门之战时,胡良更是与老人并肩而战,所以两人对于风雷派的情形颇为熟悉。
泥泞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艰难前行。此时仍是由胡良驾车,李玄都半依在车厢门框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胡良见李玄都总是眉头微皱,似是心事重重,便故意打趣道:“老李,见了宫大美人一面,便把魂给丢了?要我说呐,宫大美人不如玉清宁,娶妻当娶贤,还是玉清宁更为温婉贤淑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两个都要自是再好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人之福嘛。”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小心你这番话被宫官听到,把你的舌头割掉。”
胡良不由缩了缩脖子,想到宫官在江湖上的“威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多少有点发憷,便转开了话题道:“老李,有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咱们兄弟一起扛。”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太大,咱们扛不住的,烂在我的肚子里就好。”
胡良听他如此说,知道轻重,便不再相问,道:“到了江陵,便是到了宋老哥的地盘,当初在帝京的时候,他便几次三番说过,要我们去他的风雷派做客,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这次我们既然到了江陵,可不好过门不入啊。”
说到这儿,胡良学着江湖上专门喜好结交朋友之人的做派,作抱拳豪迈状,摇头晃脑道:“宋大侠威震江陵,我等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自当拜会一二。”
小丫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良头也不回道:“丫头,学着点,日后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少不了要学着说些场面话,江湖上有些人,真本事没有多少,‘名不符实’这四个字说的就是他们,可他们沽名钓誉的本事却是不少,最是喜欢相互吹捧,你若是不去吹捧他们,便是扫了他们的脸面,他们便要记恨于你,除非你能像当年的老李一样,一人一剑便荡平了他们,否则你在江湖上的路便会越走越窄,终是要寸步难行。”
李玄都无奈摇头道:“淑宁还小,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了,日后淑宁行走江湖,必然是以玄女宗弟子的身份,上头有玄女宗的众位师姐,谁又会在这方面为难她。”
胡良唉声叹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玄都没有言语,被胡良的话语触动回忆,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那个江湖中却是没有这么多的刀光剑影,没有这么多的阴谋算计,甚至没有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没有青鸾卫,没有庙堂诸公,至多就是山贼流寇拦路打劫,被白衣少侠轻松打败之后,跪地求饶,然后少侠一挥手,便作鸟兽散。或是在某座县城中,有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少女,少侠上前将其教训一通,然后又在少女欲语还休的目光注视中,飘然而去。亦或是遇到了仗势欺凌孤苦弱小的恶奴差役,哪里管你是衙门官府出身,打翻在地之后,再留下几块碎银子,跃马扬鞭而去。
这是李玄都十五岁前的江湖。
那座江湖的水很清。
现在这座江湖的水很浊。
只是后来随着李玄都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发现所谓的行侠仗义未必就能有好结果,比如说他救了那些弱小孤苦,可他离去之后,那些恶奴差役反而会变本加厉,甚至他留下的银子也会落到那些恶霸的手中。还有他救了陈孤鸿和宫官,结果却是变成了何氏和龙氏的祸事。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去主动行侠,多半是冷眼旁观,不会轻易出手。
他很多时候都在想,这个江湖是怎么了,现在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了,江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变的只是他自己而已。想要改变这个江湖,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路见不平一声吼,天下不平事千千万万,李玄都有再大的神通,又能平多少不平之事?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张肃卿当年告诉他,天下有家国之分,侠义有大小之别,当时的他不明白其中之意。
现在他明白了。
欲要改变江湖,须从根本入手,先要变革江湖之上的庙堂,然后通过庙堂使天下得太平。只有太平盛世,方能人心无忧,世风日上,到那时候,江湖中的水,自然清了。
这便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老人信奉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也是他教给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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