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病重的消息如同长着翅膀一样,被信使之神墨丘利带到各个角落。仅仅五天之后,英格兰的五十四个郡都已经知道亨利八世陛下已然时日无多。这消息在三天之后传到巴黎,六天后传到维也纳,而十天之后已经出现在远在君士坦丁堡的土耳其苏丹的书桌上。
在英格兰王国的历史上,王位交替之时总是最危险的时候。根据枢密院的命令,郡治安官开始动员军队,海军的战舰封锁了海峡,而所有的贸易船舶都被拘禁在港内。从英格兰出产的布匹和羊毛堆积在多佛,伦敦和南安普顿的码头上,而海峡对岸的安特卫普和加莱的境况也大同小异。整个英格兰王国如同一只受惊的刺猬,每一根尖刺都耸立起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一切可疑的对象。
在格林尼治宫国王的房间里拥挤着一打医生,这里简直已经成为了医生的巢穴。医疗器械堆放在华丽的房间各处,而屋子里的草药味道浓的令人窒息。陛下的首席御医帕格尼尼博士如同一艘正在沉没的帆船上绝望的船长,正在尽全力让惊恐万分的水手们尝试着保住这艘船。
转眼间已经是新年,然而对于1547年的到来并没有人有庆祝的心情。枢密院乱成了一锅粥,国王的律师坚持除非陛下驾崩或是议会宣告陛下失能而需要摄政,否则他无法公开陛下的遗嘱。然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下议院的那些乡绅们正舒服地躺在壁炉旁,一边喝着麦酒,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自己的老婆。因此可以想象在这样的时候召集议会是多么巨大的挑战——把乡绅们从他们温暖的躺椅上拉起来,然后让他们在寒风中赶路几百英里到伦敦,这完全是赫拉克勒斯的任务。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当枢密院的大人们终于总结出了一套把工作继续进行下去的方法的时候,帕格尼尼博士终于向枢密院报告:陛下即将在一两天内醒来。这如同在池子里扔下了一块石头,所有的鱼都开始翻腾了起来。
一月二十六日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赫特福德伯爵按照往常的时间起了身,在他宅邸后面的漂亮花园里散了一会步。惨白色的太阳挂在空中,发射出有气无力的光芒。清冽的寒风吹拂着枯败的枝条,那些枝条已经被积雪压的弯折,一切都是如此安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有些凄凉。
回到宅邸里的伯爵用上午剩下的时间批阅了几份公文,又写了几封信。十一点他用完早午餐,于是吩咐仆人套车前往枢密院。
由于格林尼治宫仅仅是一座离宫,为了方便陛下的治疗,整个宫廷又回到了城里的白厅宫。而枢密院的大臣们也跟着昏迷中的国王一起搬迁到了国王套房附近的一间大厅当中。
当赫特福德伯爵抵达枢密院的会议现场的时候,一位这个尊贵机构当中无足轻重的成员正在用他四平八稳的声音发表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冗长演说。随着国王的突然昏迷,整个王国的行政机构如同一艘在无风海面上靠着惯性向前滑动的大船,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重大决策不但不可能,而且极其危险。因此,枢密院里真正掌握大权的巨头们把这段时间的会议主导权完全交给了那些平日里难得有机会发表自己意见的枢密院成员们,而这些各自依附着某个大人物的小鱼们也闻弦歌而知雅意,用空洞无物的词藻和令人厌烦的说教把枢密院的日程填的满满的。
国王的御座空空如也,这把所有人都愿意坐上去体验一下的椅子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令人震惊——普通的黑色橡木,古老的裂纹,以及已经看不出原来式样的雕花。而那个即将坐上这把椅子的人,则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竭尽全力掩饰住自己的哈欠。
如今讲台上的这位纽卡斯尔的主教已经在讲台上站了快一个半钟头,与其他的演讲者相比,他的语句尤为干瘪,而内容亦尤为无聊。主教在讲台上大谈特谈神职人员的操守,抨击着上议院里教会议员的堕落,他们的豪华马车和秘密情人,如果他不是以常出入风月场所而闻名,那么他的演讲也许会更有感染力一些。
爱德华感觉眼前主教的影子变成了两个,很快又变成了四个。主教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是一群振翅作响的蝗虫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发出的声音。他用手扶住额头,尽力遮挡住他已经睁不开的眼睛。
突然王子猛的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他身后站着的罗伯特·达德利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爱德华抬起头,发现终于结束这一轮雄辩的主教正在向他鞠躬。
“您说的很好,主教阁下,我们感到受益匪浅。”王子轻轻颔首。
人群中响起一阵有气无力的附和声,以及如释重负的呼气声——这场折磨总算是结束了。
“下一位要发言的是谁?”王子转向旁边的书记官。
“是金斯顿男爵阁下。”书记官说道,人群又发出一阵失望的哀嚎——这一位的无聊程度比起上一位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斯顿男爵如同马戏团里的猴子一般,灵巧地跳上了讲台。这个干瘪的小老头身高还不到五英尺,几根稀疏的头发挂在他与自己的身材不成比例的巨大脑袋上。这位先生的脖子上长了两个巨大的痦子,于是有刻薄之人就用古希腊神话当中地狱的看门犬给此公取外号为“刻耳伯洛斯”,而他那位比丈夫看上去还要强壮的多的夫人则得到了“赫拉克勒斯”的浑名。
地狱犬男爵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又如同变魔术一样掏出来一大沓演讲稿,于是屋子里的哀叹声更大了。男爵先生刻意地抖了抖手上的演讲稿,仿佛是在宴会上抖开餐巾一样。此公的演讲一贯以语调激昂顿挫而内容无聊至极著称,观众们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如同传说当中的巨龙就要喷火一般。
突然大厅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演讲台上的男爵被吓了一跳,他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整张脸涨的通红,猛烈地咳嗽起来,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闯进来的是一个侍卫,他并没有理会男爵愤恨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王储跟前,“殿下,国王醒过来了!”
屋子里之前还昏昏欲睡的议员们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而嘲笑着金斯顿男爵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位满头大汗的信使。
爱德华猛地站起身来,走向大门,而在他身后,其他大人们也连忙站起身,跟随在王子的后面。
……
在帕格尼尼博士的要求下,只有王室成员和几位重臣获准进入了陛下的寝宫。当各怀心思的众人进入房间时,只见床上的亨利八世国王正在剧烈地咳嗽着,把刚刚喝下去的汤药吐了一地。
“陛下。”在王储的带领下,众人向国王鞠躬行礼。
国王转过头来,他满脸潮红,额头上全是汗水,显然在发着高烧。他粗略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又转过头去,看着帕格尼尼博士。
“博士,我就要死了吗?”陛下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和恐惧,而只有无边的疲倦。
帕格尼尼博士脸色苍白,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如同野兔面对正从空中扑来的猎鹰。
国王微微闭了闭眼睛——没有必要再追问了,医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过了片刻,国王的眼睛再次睁开。“都出去吧。”他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你一个人留下来。”
众人肃穆地鞠躬,倒退着向后退去。玛丽公主看上去犹豫了片刻,但她很快也跟着自己的继母和妹妹一起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静悄悄的,父亲和儿子沉默地看着对方,房间一角的壁炉里,燃烧的松木正噼啪作响。
过了半分钟,国王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仔细端详着自己儿子苍白的面庞,他看上去比之前更清瘦了一些,而眼底的青黑也清晰可见。他的手扣上了爱德华的手指,王子连忙翻手紧握住国王的手,陛下的手滚烫的如同火炭一般。
“我就要死啦。”亨利八世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子,你准备好了吗?”他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暗淡。
“是的,父亲。”王子低头亲吻了国王汗津津的额头,“我会竭尽全力。”
亨利八世的脸上有了些许神采,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抚摸着王子的额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知道玩乐和打猎,有时候猎动物,有时候猎漂亮女人。”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乎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回忆,“直到我十八岁当了国王依旧是这样,我的祖母包揽了一切,一直到她死了我才算是真正的国王……”
他再次咳嗽起来,王子连忙递上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
陛下挥了挥手表示拒绝,“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位子,除了上帝以外……你不需要听从任何人,事实上如果你愿意的话连上帝也不必去管。很快你就不再是凡人,而是某种半神,某种远高于世人的存在。然而这也是一把受诅咒的椅子,如同那些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座一样,是最孤独的所在。再也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一把抓住王子的胳膊,“记住这一点,我的儿子,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终成泡影,只有权力是永恒的!拥有权力就拥有一切。它是我们的皮,我们的血肉,当君主失去了权力,他就只剩下一具枯骨!”国王脸上的潮红更加明显,“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他们如同一群吸血的蚂蟥,靠近你无非是为了你手中的权力,如果你让他们靠的太近,他们会把你吸的干干净净……连你以后的妻子也不例外。即使现在还有人对你坦诚相待,那么等我一死,他们就会把真面目暴露出来……千万别被他们欺骗了!记住了吗,爱德华!”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快告诉我你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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