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每月一次全家餐的规矩是督军定下的。无论子女再忙,除了行军打仗或是有实在不得已的状况外,务必要出席的。所以姨太太们一早就收了手,早早回房间去装扮了。
喜鹊估摸着也是希望她能好好装扮的,所以拿了好几件颜色亮眼的旗袍出来。她是年少,毕竟不懂。这种日子,是姨娘们争妍斗靓的日子,自己不过是个陪衬,实在不必如此招摇的。况且,净薇一向喜欢素净的颜色,她索性自个儿挑了一个藕色的,一穿上,腰身却显宽松了,这才惊觉这些天竟瘦了。因晚上长辈们都要出席,太随便了也不好,便想涂了点唇膏应景。
方在西式的梳妆台坐下,却已瞧见他带回来的那些瓶瓶罐罐。那日,他含笑着看着她,要她拆那些盒子……仿佛已是前世今生的事情了。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落寂的脸,她呆了呆,这才回了神过来,原来是她。
她还是抹了点唇膏这才下楼而去。喜鹊眼尖,还在楼梯上,便已看见端坐在厅里的赫连靖风,忙叫了声:“大少。”她还是低着头,看着楼梯的台阶,一级一级,好像不这么小心看着,她便要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似的。
直到下了楼梯,净薇才抬头,浅浅地、笑看着他:“回来了。”他也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只是看了她一眼,短短的一眼。她见茶几上也无茶碗,便又轻轻问了一句:“要茶水吗?”说出了口,才发现两人已是如此地客套了。
赫连靖风坐在沙发上,就这么看着她,那几上本是放了个西式的水晶花瓶,丫头们在园子里剪了些花插着。他竟觉得有些朦胧了起来,就像屋外那渐黑的天色。
赫连靖风道:“不用了,我们该去厅里了。”说着,便出去了,也不等她。净薇落后他两三步,就这么走着。
孔家钟等侍从一见了她,却依旧十分恭谨客气地叫了声“少夫人”,与往常无异。一直到了大厅处,他才停了脚,待她走近,这才拉起她的手,一起进了去。她竟有些恍神了,他的手毛毛糙糙的,有着握枪磨出来的茧子,却那么有力,有力中透着暖意。
厅里已经到了许多人了,见他们俩到来,却一下静了下来。虽是只有两三秒光景,却静得足以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她只是笑着,如平常一样。督军共有六男三女,平素用餐时分两桌,她是跟赫连靖风与督军、姨娘们坐在一桌的。二姨太、四姨太、六姨太和七姨太也都到了,也就等督军和八姨太了。
二姨太不停地将视线放在他们身上,神色间也颇古怪:“大少,听说你最近公务繁忙啊?但再怎么忙也得陪少夫人啊!”赫连靖风却低头看了净薇一眼,慵懒地,笑着问她道:“怎么?怪我不陪你吗?连二姨娘也来帮你了!”这句话却是四两拨千斤的,净薇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正巧八姨太扶着督军进了厅,大家都赶忙站了起来,她也正好避开了这个问题。督军年岁不算大,但经年累月的打仗,早已透支了,所以身体一直不好。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北地的菜肴口味偏重,她平日的厨子是另外配备的,所以这时上桌的菜,她是不对胃口的。他坐在她身边,因为靠得近,免不了会碰到她的手。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又不时地钻进她鼻子里。
她本身就有些心不在焉,随手便夹了一个菜,却听得旁边的四姨太道:“少夫人,你不是不吃辣的吗?”她定睛一瞧,她竟然夹了个最辣的。净薇只得放在一旁的瓷碟子里。他却接了,一口吃了下去。净薇只觉得脸热了起来,他却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只顾着吃饭。
吃茶的时间,一般是督军训话的时候。不过近来他身体不好,也就早早散了。她本以为他还是要出去的,所以进了厅,只道:“我先回房了!”他也不作声。她不理会,径直上楼了。只听孔家钟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少,要备车吗?”她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片刻后回过神仍旧直了腰一步步地跨了上去。
赫连靖风站在厅里,看着她一步一步地上楼。她穿了件旗袍,腰身不堪一握,盈盈楚楚,他心中微微一动,也没有回话。孔家钟一看就知道不用再问了,便出了厅去。
外面的侍卫张立见他出来,低声问道:“今天还出外吗?”同僚多年,孔家钟也不瞒他:“看样子,今晚不用。”又压低声音道:“我们以后得悠着点。我跟在大少身边也好些年了,也没见他为哪个女的这么上过心。瞧他这些日子荒唐得很,却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少夫人的事情。看样子是极在意少夫人的。”
张立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却又将头凑了过来:“这个我晓得。那日大少喝高了,我扶他去休息时,好像听他在唤净薇两字。这不就是少夫人的名字吗?”孔家钟点了点头。
督军的病越来越重了,赫连靖风也是越来越忙了。却又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每日就算再忙,他都会回来。她是从不问军中的事情的,一来避忌,再怎么说她也是江南司令府里出来的。二来,她也不懂。这日她在书房的榻上看书,他不知为何也进来了,一双浓眉紧紧皱着,神色颇为疲惫。
赫连靖风是累的,自父亲病后,军中大小事务便落在了他肩上。平素父亲帮他扛掉的一些非议和猜忌的老幕僚,这些日子也不安分了起来。偏偏赫连靖雷、赫连靖哲两兄弟又与军中一些和他们走得近的老部下联手,想尽办法要他难堪。
他回来本是想略略休息一下的,却见她侧卧在榻上,那乌黑的青丝散散落落地垂在如雪的脖子上,越发衬得那肤色欺雪赛霜了。窗子开着,窗帘半拉开着,偶有风拂过,便与她的发丝纠缠了起来。屋外树荫如水,虽蝉声四起,但心底的烦躁竟慢慢空去。
他也卧了上去,只道睡一小会儿,才一躺下,便嗅到了她身上极淡的香味,似麝非麝,仿佛小时候母亲那熏香炉里飘散出来的幽幽花香,具体是哪一种,他总是辨不出,母亲便每次笑着刮着他的小鼻子。只觉得莫名的安心,就朦朦胧胧了起来。
等他醒转,只见窗外已经大黑了,身上盖了条薄被子。房内,也是暗暗的,只留了一盏小黄灯,黄而有晕,瞧着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他原以为她已经走了,细细闻着,香味依旧。
转了头,却见她蜷缩在榻里面,黑发缠绕着,像只一猫似的。旁边歪歪斜斜地掉着一本书,像楚河汉界,隔着他和她。他想用脚把它踹下去的,她却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忙收住了力道,屏着气,只慢慢地将它蹭啊蹭啊,一直蹭到榻底。
她没有被惊动,只是蜷缩着。窗外的银杏,张着无数碧绿的小扇子,在夜风里摇动,似千只万只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也像是在招手。他慢慢地挪了过去,将被子卷住了她。她亦自在梦中,吐气如兰,小嘴微微张着,那唇色如带水的樱花,娇艳欲滴。他竟呆了起来,慢慢地俯了下去,仿佛世间最大的诱惑莫过于此。
他只是想轻触一下的,但真的碰到了,那清清软软的,又香香甜甜的诱惑,仿佛横穿大沙漠时濒临渴毙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也像中毒已深了的烟鬼碰上许久未抽的大烟,急切地索取了起来,毫无顾及,就算明知前面是悬崖峭壁,多走一步便会粉身碎骨,却也在所不惜。
她到底是被他弄醒了,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牢牢固定住了。他什么也不想了,不去想她对谁笑着,不去想她对谁撒娇。只要她在他怀里,他只要她,只要她,哪怕她的心在江南也好——他只想要她。
房内那灯,微黄的光线已经不能明了,却又荡开了晕,夜风一吹,晕就愈甚。那晕层层叠叠交错着,像是一朵一朵的花,在他怀里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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