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变幻弥漫的影像里,阿杰首先注意到的是眼前这具身体,它们有些是人形,有些是动物形,有些是男性,有些是女性,有些是雄性,有些是雌性,有些没有性别,有些甚至是比科幻片里的异形更古怪的生物,而其中有些生命的影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以至无数…
起先,看着这些,阿杰只觉是浮光掠影的幻象,可随着记忆更深处的某种东西逐渐复苏,他渐渐对那些身影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烈…而紧随熟悉感到来的,是在所有那些身影上各自附着的记忆亦渐次苏醒。
于是,每场身体对面的世界开始变得越来越真实、清晰…
那个女孩乘着单人飞行器独自到山上游玩,却在采摘一个稀罕水果时失足滑下山坡摔死了,那世界在女孩眼里留下的最后一幅画面,是树顶上刚钻出云层的太阳,在布满血色、已然扭曲的视野里投射下的绮丽光晕;那个男人曾在机缘和命运的裹挟下成为了大将军,却在一次凯旋途中横渡一条小河时落马淹死在了并不深的水里,以为他已死透的部下们面对他遗体时那些或哀戚或无谓或漠然或荒诞的神情和那只迫不及待落到他半睁的眼睛上的苍蝇依然历历在目;那个老人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拔掉毛笔头上的断须,外面院子里传来孙儿们的嬉闹声,看着透过窗棂照进屋的光线里浮动的微尘,忽然心头一动颓然失力瘫软下去离开了那座尘世…
几个片段刚从眼前掠过,更多记忆又源源而至,就连以“阿杰”的面目凝成的记忆主体也落在那些忆念里与它们渐渐交融,不再独立…
不,不…阿杰不由有些惊慌,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前这些看似就是记忆的心念,因为这些记忆逐渐分明地显示着那些身影全都是曾经的…“自己”…或者说都曾被他认作“自己”…
阿杰整个心神变得不知所措,仿佛被无端拔去了赖以成立的基点,惶惶然不知所守,空空荡荡中再没有任何支撑点可让他借力以抵御那弥漫得无处不在的迷乱和惶惧…
见阿杰渐渐失神,艾米扶着他靠坐在一棵树下便快步走出树林,向黑衣老者而去,“师叔,阿杰并没有准备好,还是请先缓一缓吧。”
即便事出紧急,在这位老者面前仙子依然毕恭毕敬。
黑衣老者微微睁开眼睛,“唉,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如果不是阿杰无意中真有了那份心,他是不会听到这声音的。”
艾米神色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而恢复平静的仙子低首对老者道,“师叔见谅。”
“你从科达比那西回来不久,也难免余毒未消,不必在意。”老者安详说道,“你既有这份担心,一会儿阿杰如果真的进入‘般诺提荼’时我让你几位师兄帮着护灵也就是了。”肃然间不失善解人意。
“多谢师叔。”
“看来这次我可以帮上些小忙。”说话间,方才责问萨达的白衣少年缓步走到阿杰近前。
“你不再害怕科达比那西的重重苦厄了吗?”黑衣老者已经知道珠玛的心意。
“怕。”珠玛安然答道,“只是这‘怕’也不过如此吧。”
“你不再害怕陷入科达比那西种种深重迷信之中了吗?”
“无论陷入怎样的迷信都无法动摇和伤害那唯一真身分毫。”
“你真的体悟到这一点了吗?”
珠玛默然片刻,“所以我这次回科达比那西会投入更疯狂无尽却不以‘迷信’之名成就的迷信,直到让一切迷信显出它们荒诞而无可荒诞的原形。”
“这次还需要哪位师兄给你护灵吗?或者留下‘心印’以便实在受不了时可以回来休息片刻。”
“多谢师父,这次不用了。”珠玛淡然一笑推辞道。
“你可要想清楚,那样的话,你在科达比那西无论陷入怎样的灾厄疾苦我们都无法施以援手了。”
“师父说笑了,那些劫难可以无数次损毁这具机缘聚合成的虚妄暂有之身,但弟子已经知道无论怎样的灾厄疾苦都不出那无始无终的唯一圆妙,若它们真的降临到我身上,正好可以帮我完成最后的证悟。再说,这次去科达比那西,弟子还想玩一点更彻底的,若留后手就不那么有意思了。”珠玛最后那句似乎话外有话,可他并没有说下去。
黑衣老者又注视了珠玛片刻,脸上的肃色渐渐舒缓,“好了,去科达比那西好好修行吧,就是别玩过头把那儿彻底毁了。”
“弟子就此别过。”珠玛向老者鞠身行完礼后在阿杰面前盘坐下来。
忽然他扭头对老者道,“师父,我们还会再见吧。”
老者捻须微笑道,“若你得见自己本心,那即便此时此刻,你就真的见到我了吗?”
珠玛愣了愣,“此唯一本心中本无可见,亦无所见,既见亦不更见,故于无所见中得见。”
“科达比那西如是,我亦如是。”
珠玛会心笑道,“多谢师父。”
“好了,放心去吧,若有再见时我们自会再见。”
这时一旁那个皂袍光头男子走了过来,随性不拘径自坐到珠玛身边:“师弟,本来你前次在科达比那西遭了那么大罪,我还想劝你多修整些时日再去,不过现在看来那些经历已不碍事。好在我的修行也还没完成,过几天我就去那儿找你,倒要看看你这回能玩出什么花样。”
珠玛闻言笑而不语回过头去,待面对阿杰时脸上已然安宁自若。
看着半梦半醒间的阿杰,珠玛正色间淡然说道:“科达比那西人,看好了,这可是你害怕的死亡?”
说罢闭上双眼,胸口扩张深吸一口气,之后随着空气慢慢吐出,珠玛脸上泛起一道越来越亮的异样浅色红光,待红光随气息吐尽而消散时,就见珠玛仍带着笑意的脸上已失去了生命的色泽…
此时,随着那异响减弱,神志逐渐恢复的阿杰看着眼前这景象,在一闪而过的惊异之后,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死亡”是如此真实——或者说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可以是真实的,真实而又…平常,就像,风中飘落的树叶;三伏烈日下的蝉鸣;傍晚时分地铁里拥挤的人群;灰霾中高架上堵塞的车流;网页上弹出的广告;床头亮着的台灯;落在窗台上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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