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傅仰琛还是挥鞭决白马、身着正蟒补子的青年贵族,纵马长街,将行到王府门口,远远瞧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大街旁。
垂帘掀起一角,从里头伸出一把极其抢目的油纸伞来。
那一抹柔粉色,引得他猛然牵住缰绳。白马嘶鸣,转了一圈,才在府门前止住马蹄。他高高地坐在马上,随着马儿兜了一个马身。不过这一个兜身的工夫,那油纸伞已然撑开。
浅粉红底子,沿着伞边勾了一圈荷叶,正中描了一朵桃粉色的荷花。雨不大,聚集了一阵才有水珠顺着伞筋渐渐滑落下去,连那水珠都带着缠绵的味道,是赫然从江南雾雨里走出的模样。
他先是被那伞勾住了眼神,有听差的过来给他牵马:“我的爷!都连着下几天的雨了,也没人伺候您穿雨服出门吗?瞧这一头水!”
他哪里听得见他们的话,撩袍翻身下了马,扔了马鞭给下人,走了两步。可还心心念念着那把伞,不知道支着那样一把伞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又转头看过去,那伞依旧挡着面孔,从马车上下来,只露出了衣衫。
粉荷色万字皱紧身袄,肘臂、袖边镶滚着玉色细边。百蝶穿花软缎长裙下头,随着移动露出浅杏色的缎面绣花鞋头,若隐若现绣着一只翠鸟。衣襟前的纽襻上挂着或金或玉的装饰和香囊。
姿态袅绕,就算没看到容貌,也知道是个可上画的姑娘。
傅仰琛看得怔了,知道不该盯着人家看,转身要进府。可心里的画空了一处,总是想画满。
看她衣着华贵讲究,是个富贵人家小姐模样。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独自一人,还提着一只不大的藤箱。他觉得好奇,下意识放慢脚步,又回头看她。她却是往府门这边走过来,离自己更近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果然,那伞檐儿渐渐扬起来,先是一只尖尖小巧的下巴,再是秀气的鼻头,直到整张脸都从伞下露出来。
有雨丝飘进伞里,她仰着头,看着大门上的门匾。不知道是雨飘进眼里眯住了眼睛,还是她在笑,是一双盈着笑的月牙眼。
那小姐看完门匾,继而看见了他,偏着头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本是他在偷看她,这时候反被她这样堂皇地打量,傅仰琛没来由地觉得窘了,轻咳了一声,借故低了头,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心里想,这姑娘真是放肆。可又不是贬义的,心里带着一丝欣喜。
这时候反而不知道是走是留,转了一念,很矜持礼貌地走近了几步:“姑娘是来寻人的吗?”
因为他身量高过她许多,她将头又扬了一扬,倏而妩媚一笑道:“让我猜猜,你是傅云章的儿子吧?”并不是询一个答案的语气,仿佛很是胸有成竹。他父子俩是很像的。
强拗官话的苏州腔调,软软糯糯的。他有些诧异,这样就叫了父亲的名讳。可他却气恼不起来。看着她的一双笑眼,富养出的端庄后头藏着一份被宠坏了的骄气。可那骄气,也不十分的夺人,衬着那一双灵动的笑眼反而有一种有分寸的娇俏和顽皮。
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还是问她:“姑娘你找谁?”
她笑意更浓,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那笑停住,低头想去取什么东西。可这时候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箱子。于是又抬起头来,将箱子放在地上,又将伞递给他:“帮我举着伞。”
他像迷了心窍一般,接了她的伞。伞柄是一块玉石镶套的,她握过的地方温润带着轻香。他替她举着伞,因为身量高,伞也举得高。
雨丝像都故意往她身上飘一样,他不得不弯了弯身子,就着她的身高,将伞都移到她上方。
她低头在纽襻上解什么东西,并没在意他细微的体贴。仿佛什么样的体贴在她看来都是名正言顺一般。
大约是丝绦缠在了一处,她眉头蹙起来,有几分恼气。他垂着目光看她,心底柔柔软软的也撑满笑意。他在想,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宠坏了的姑娘?
俞若兰终于从纽襻上解了一块玉佩下来,长长嘘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他,这回笑里头的顽皮更浓了些,拉了他一只手,将那玉佩放在他手里。
傅仰琛顿时呆了呆,哑口无言地看看玉佩。
她掩口笑了笑,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没料到你有这样高。”
他是头一回被姑娘这样大方地送礼。雨还没停,太阳却意外地从云后头出来,那一缕正洒在伞上那一朵桃色的莲花上。伞底下渐渐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粉色,把他的脸都熏得发红。手心里的玉却是刺着心的冰冰的。他直想将那冰凉,盖住发烫的脸。
她从他手上要回了伞,又提起箱子,往府门处走。到了府门,她对听差的道:“去叫你家王爷出来,说新夫人来了!”
那听差中的一个,是随傅云章去过江南的,被眼前的女孩子的话惊得呆了半晌,然后看了又看,顿悟一般飞快地往里院跑去回禀。
俞若兰转身又看了看仍旧站在雨里的傅仰琛,顽皮地笑问道:“你们旗人见了新夫人,是不是要磕头请大安?”
他第一回见俞若兰,那一份短短的缠绵后是心底无尽的阴雨绵长,时光渐渐模糊了后头的岁月。
他有自己的府邸,似乎后来也没怎么见过成为“夫人”后的俞若兰,满心都被推翻旧制、共建新国的热血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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