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扎好头发,忽听到外面嘈杂之声又起,好几个伙计大声嚷嚷,好像在跟人吵架。
“寇来财偷藏小费被发现了?”林玉婵幸灾乐祸地想。
再仔细一听,似乎并非争执之声。
“……我我我们歇业了!”只听寇来财慌乱地朝门外喊,“今今今天不做生意!”
似乎有几个人夺门而入,礼貌地宣布:“我们不是来买茶的。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林玉婵更加幸灾乐祸地猜:齐老爷“劝捐”踢到铁板了?这么快就有人上门找茬了?
另一个学徒赔笑道:“我们掌柜的有事出街,现在店里没人。您老人家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店里没人,那你们几个是鬼?”来人不满地说,“还不快给本官看座。”
听到“本官”两个字,林玉婵吃了一惊。
巡抚打完秋风刚走,这来的又是谁?
今儿什么日子,官老爷扎堆来喝茶?
而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咬字急促,不似当地人,也不似旗人大官说的标准官话,反而有点……像外国人。
她轻手轻脚从门缝里扒着看。没看到官,只看到一个穿着西服戴礼帽的洋人,帽檐底下露出一头招牌橘色头发,即便在洋人中都少见。
但是她见过。好像是教堂里遇见的那个性急的罗伯特!
——“小骗子,还钱!”
她耳中回想起了他恼羞成怒的一句骂。
但上次他是孤身一人拜访牧师,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是万千来远东淘金的冒险家之一;今日他如众星捧月,却是气宇轩昂,像个要出征的贵族。
伙计们自然摸不着头脑,赔笑着说:“那个,sir,在咱们大清,官不是随便当的……”
罗伯特招招手,身后随从捧出一枚红顶戴。
他摘下洋帽,把顶戴扣了上去。
他面沉似水,打断伙计的唠叨:“这下像官了吗?”
面对这滑稽的顶戴西服造型,伙计们面面相觑,没人敢笑。
“大清粤海关新任副总税务司长鹭宾·赫德。”他找了个太师椅,沉稳地坐下,“本官是来查税的。”
*
“鹭宾,赫德,Robert……”林玉婵突然发愣,耳中轰隆一响,“背过!”
RobertHart也许不是什么独特的名字。但和“海关”同时出现,立刻让林玉婵回忆起里历史书上的阅读材料。
晚清政府主权沦丧,列强把持海关。英国人赫德管理中国海关,长达半个世纪之久。
讽刺的是,在洋人的打理下,海关税收年年攀高,关税成了清廷最稳定的财源,最高时占到国家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靠着抵押海关关税,清廷才能付得起巨额的战争赔款,而没有引发财政崩溃。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算帮了中国不小的忙。
林玉婵记得,历史老师在讲那些跟近代中国有关的洋人时,什么义律、巴夏礼、瓦德西,通常都是义愤填膺唾沫横飞。唯有说到赫德时,幽默地评价道:“此人可以说是清政府的财神爷。没有他,大清国估计苟不到二十世纪。”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碰见了真正的“历史人物”,林玉婵心里砰砰直跳,有种庄周梦蝶的虚幻感。
赫财神就坐在离她几米之外。他今年不过二十六岁,还没到大展宏图的时刻。对了,他方才自述的官职也仅仅是粤海关副总税务司,官宦生涯刚刚起步。
不过他的一举一动已然十分老练。他眯着一双深深的眼睛,将整个店面细细扫视一番,然后严厉地问:“这里谁话事?本官要问话。”
他用顶戴树立了威信,也觉得这帽子丑,顺手丢在一旁。身后随从赶紧拾起收好。
德丰行上到齐老爷,下至账房文书,都响应巡抚号召,出门“劝捐”军饷了。留着看家的只有几个不入流的学徒,辫子长见识短,莫说识字,有的连算盘都不会拨。
愣了半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悄声说:“对对,海关确实都是洋人当官……”
鸦片战争之后,为安抚及保护外夷,免受战争损害起见,圣上开恩,签了条约,特准大清海关事务可以由西人主导,在沿江西堤码头附近修建了富丽堂皇的海关公署,最近刚刚完工。
洋商卖货入华要交税,华商出口商品也要交税。海关可谓一个大大的收钱肥缺。
这肥缺交给洋人,可谓皇恩浩荡。
当然对商户们来说,税交给谁都是一样的,唯一头疼的就是跟洋人交流不畅,还得花钱雇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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