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亦临行前最后一次来看我。进门的时候将外袍脱下来在门外抖了一抖,有积雪落下的声音。我问她:“下雪了?”
她抖去了积雪,轻轻阖了门,将外袍挂在门边的架子上,笑道:“是。雪下得挺大,我还奇怪这分明是阳春三月的时节,怎突兀下起雪来。”
“这极北之地不比中原,天凉,下起雪从没有个定数。”
她笑道:“是。”
半晌,再没一点声音。静默与漆黑中,仿佛度日如年。再听见什么声响,桃亦的声音已不如往日温和。她冷冰冰的声音突然说:“你以为你生下这个孩子,他便会给你留条活路吗?”
我笑了一声:“我从没这样想。”
我自然也从未预料到,我会从桃亦口中知晓这个故事的全貌。起码在桃亦看来,故事是如此的曲折离奇,煽人泪下。
桃亦他爹建朝之初,倾向于推陈出新,根除旧朝代的顽固恶习。然而桃亦母亲的家族却是固执的守旧派。先帝斩前朝的臣子斩了一半,才惊觉自己爱上了桃亦的母亲。为了赢取其芳心,放弃了对前朝的整顿。其时刚出生的远城,同他的父亲,得以存活下来。
即便桃亦的母亲和远城的父亲有一段渊源,但这总归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先帝用尽伎俩,终是成了眷属。
桃亦十二岁时第一次在京中看见远城。其时远城叩在堂前,声音朗朗同先帝谈论家国大事,群臣低着脑袋,一言不敢发。这样显得远城更加英武,桃亦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景仰。她日夜看着他,觉得他成为她的夫君再合适不过。
桃亦方想同父亲说清道明自己的情意,远城已先她一步站在先帝的跟前,他嗓音温润,却不容得拒绝:“家中贤妻盼,便不久留了。”
她看他踏马离去,卷起风沙迷蒙。她是一国的公主,有什么得不到呢。可是她中意的男子已经有了妻子了,她能怎么办。
桃亦以为远城所谓的妻子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她想要远城,是手到擒来的事。她怎么晓得,她绑他在牢房重鞭重棒地打,打得他意识模糊,血肉淋漓。他也不肯放手娶她。他那时九死一生,却还能冷笑着对她说:“桃亦,我爱她。即便天涯海角你都要将我赶尽杀绝我也爱她。”
桃亦这才晓得远城对那位不知名的女子爱得何其深刻。她不愿接受,一个人在屋檐上捧着酒坛子望着月亮喝了一宿,一坛又一坛酒下肚,眼前不断浮现远城血迹斑斑的脸,耳畔仍是他盘旋不去的声音。她越喝越清醒,远城一切都如鲠在喉。
我并不知晓这些年来桃亦是否已经大彻大悟。但我听见她推门而去前的一声苦笑,然后她说:“我不嫉妒你,因为我至少了解他的过往,且知道,他爱的人是她,不是你。”
她关门离去。外边在下雪,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单调寂寞的落雪声,和无边黑暗一同包裹着我。
桃亦走便走吧,临走前,还要那样硬生生折磨我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
☆、'下'
而后几日,我变得更加沉默。我从前怀揣着对远城最后的希冀,拼命制造如果没有这场战役远城仍然爱着我的假象,就这样被桃亦毫不留情的撕破。她非要我在此中输得遍体鳞伤,毫无翻身的余地。
她声音冷冷地要我知晓,远城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这双同先后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罢了。现今他剜去我的眼睛,我再不会有机会离他更近,更近那么一点点。
长歌见我郁郁寡欢,日日同我讲城内城外的那些趣事。说哪家的小姐因为不喜欢对门的公子哥而闹得要投河自尽,人家却不慌不忙将她迎进府中。嫁了两日去河边捣衣时才惊觉大雪纷飞,宽大的河面已经结了冰。又说哪家的书生和自己的老师瞧对眼了,可师徒之间,男子之间的不伦之恋实在难以启齿,活生生心中郁结而死……
我私心觉得,多好啊。爱便爱,不爱便不爱。他们生来有亲友羁绊,去时虽潇洒恣然,但心中不免重重顾虑。上天眷顾我,令我生来无依无靠,我却不识,自寻烦恼,徒生想念。
长歌絮絮叨叨,将那些趣事尽数说完了,又担心无话说将我闷的荒,便将那些前尘旧事一件件提起来说。
前日她为我舀粥时说,你初来时身子虚弱,昏睡了三两日,封王特地为你进山打了野鹿。那时他的右手被疾速飞过的老鹰深深划了一道,仍在灶前亲自为你熬粥。你说不喜欢时,封王一直不太高兴……
昨日我说想看雪,她便扶我站在窗前。我看不见纷扬的落雪,只感觉凉风刮面,冷冰冰的雪粒落进衣领,化成一片。她说,先后独自离开,死在茫茫冰原上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雪,衬得她的红衣格外寂寥。我就站在城前看着她,她一杯又一杯酒下肚,连路都走得萧索,我却不能帮她,不能为她分担丝毫的痛苦……
我说:“够了。长歌。我晓得她好,她比任何人都好。你们都很喜欢她……我……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她。我不想听你们说她是如何的,她又如何了。你们饶了我……我走,我生下孩子就走……你何苦为难我呢。”
你们都知晓我的痛处,因为知晓我的痛处,因知晓我对你们毫无防备,所以就愈发变本加厉地伤害我。非要在我心上剜一刀,等我独自一人孤独地好不容易结了疤,又硬生生撕去再丝毫不留情意地再剜一刀……因为我的眉眼与她几分相似,你们就非要这样对我。
长歌有些急切地想要为自己辩护:“不是的……娘娘……你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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