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高大队逼近了,爷爷看着这些坏得可爱的家伙,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枪口。
这时,墨水河大堤后,机关枪像狗一样叫起来。更残酷的战斗,早就在大堤后边等着铁板会和胶高大队。
阴雨连绵的三九年秋天之后,是三九年滴水成冰的寒冬。父亲、母亲伙同着他们机智勇敢的伙伴用枪弹打死、用手榴弹炸死的狗在潮湿的汪水洼地里与横倒竖卧的高粱棵子冻结在一起。墨水河道里被日本产花瓣手榴弹炸死的、因争风吃醋争夺领导权自相残杀死的狗与遍河道的枯萎水草冻结在一起。被饥饿折磨着的乌鸦用紫色硬喙啄击着冻得硬梆梆的狗尸体,它们像一团团黑色的云团,在河道与洼地之间来回漂移着。墨水河结了厚厚的冰,靠近狗尸的冰上,密布着乌鸦们排泄的绿屎。洼地里也结着一片片的白冰,洼地里水藻,冰块与土地连结在一起,走在这样的白冰上,白冰会啪啪地破裂。漫长的冬天里、颓败的村子里,蜇伏着爷爷、父亲、母亲和刘氏。刘氏和爷爷的关系已被父亲和母亲知道,他们对此毫无反感。刘氏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对爷爷、父亲和母亲的照顾,在几十年后,还被我们家里人牢记不忘。我们现在的“家堂轴子”上,辉煌地填写着刘氏的名字。她的名次排在恋儿之后,恋儿排在奶奶之后,奶奶排在爷爷之后。
父亲的一个卵子被我家红狗撕出之后,爷爷陷入极度绝望之中。刘氏安慰爷爷,说『独头蒜』更辣。倩儿——我母亲在刘氏的授意下,把父亲那个因受伤变得丑陋古怪的小鸡儿撩拨起来,证明了余家的香烟不会断绝,爷爷闻讯大喜欲狂,跑到窝棚外,仰望着淡蓝的天空合掌祝祷。——这都是深秋里的故事,那时候天空中出现了排着整齐队伍向南飞翔的雁阵,洼地里开始出现狗牙状的冰凌,几场西北风刮过,历史上少见的寒冷冬天开始了。
爷爷他们栖身的窝棚里,塞满了干燥的高粱叶子;做饭的窝棚里,储存了大量的高粱米。为补充营养,增强体质,提高健康水平,爷爷和父亲经常出去猎狗。他们穿著刘氏缝制的狗皮裤子狗皮袄,戴着刘氏和母亲共同制作的狗皮帽子,趴在洼地后的土丘子上,打狗的伏击。前来洼地吃死人的,是些无组织无纪律的野狗。自从我家的红狗被击毙之后,高密东北乡的狗便成了散兵游勇,再没结成过大群。秋天里仿佛被狗主宰了的人类世界在冬天里又颠倒过来,人性战胜了狗性,群狗踩出的灰白小道也渐渐与四周的黑土地漫漶一色,只有凭着记忆和想象,才能依稀辨出强霸世界时留下的崎岖道路。
父亲和爷爷每隔两天猎一次狗,每次只打死一只。大热大补的狗肉保证了营养和热量,使第二年春天的父亲和爷爷精神饱满,体力充沛。扒下来的狗皮钉在村里的断壁残墙上,远远看着,犹如美丽的壁画。父亲在四○年春天里,身体蹿出了足有两拳头,主要是沾了吃狗肉的光。是肥胖的狗肉。吃着冰冻人尸的狗条条膘肥体壮;父亲吃了一冬天肥狗肉,等于变相地吃了一冬天死人肉。父亲后来长成一条彪形大汉,而且杀人不眨眼睛,是不是与变相地吃了这一冬天死人肉有关呢?
当然他们也偶尔调调口味。爷爷带父亲去洼地里猎雁。
太阳落山时他们动了身,躲在乱蓬蓬的死高粱棵子里,见一个大太阳像一个椭圆的血饼子慢慢坠落,洼地里的白冰上像喷了一层红血,原先半露出水面的人的尸骨或狗的尸骨现在半露出冰面,死狗龇牙咧嘴,死人也龇牙咧嘴。吃饱了肚腹的乌鸦晃动着金红的翅膀向村里飞,那里的高树上有他们的巢|穴。洼地里的绿色鬼火闪闪烁烁地跳起来——几十年后,阴霾的白天里,都有鬼火闪烁,那时候是闹鬼火的高潮——只有那么十几朵,十分可爱。爷爷和父亲穿著一身狗皮,白茬子朝里,毛儿朝外,三分像人七分像狗。父亲食欲旺盛,大口地吃着高粱面饼,饼里夹着洒满盐粒的狗肉。爷爷让他轻点巴咂嘴,怕被正在低空盘旋的雁听到。爷爷说雁的听觉灵敏,顺风听十里逆风听五里。父亲不太相信,继续吃饼夹狗肉,但巴咂嘴的声音没了。太阳落下去了,天地间氤氲着一层紫色的薄雾,白冰闪烁着黯淡无神的光彩,那群鸿雁有四十多只,一边滑翔一边勾儿嘎儿地鸣叫。雁声凄凉,好凄凉,父亲想到我的奶奶他的娘。父亲肛门里排出一股气,极臭。爷爷掩着鼻低声说:“你少吃点!”父亲笑着说:“臭狗屁。”爷爷拧了父亲一把,说:“揍你个小杂种!”雁群贴着冰面飞,抻着脖子耷拉着腿,不叫了,一片片翅羽磨擦着,刷啦刷啦响。爷爷和父亲都屏住呼吸,看着第一只雁落下后,一群雁尾随着落下。雁在冰上笨拙地移动,离着父亲和爷爷藏身的地方只有十步远。后来雁群聚了堆,果然有一只雁在群外孤零零地站着,昂着头挺着胸,好象执勤的哨兵。天地黄澄澄的,像橘子皮的颜色,后来又变成了铁灰色,后来就黑了。七八个星斗亮了,也是闪闪烁烁的,冰上的确看不到星光,雁群变成一团模模糊糊的暗影。爷爷把藏在铁筒里的点燃着的高粱秸秆一亮,值更的雁发警报,群雁惊醒,惊醒了就飞,根本不像传说中说的那样。传说中说:猎雁者藏好,将燃烧香火一亮,值更雁叫,群雁醒,观察一阵,见无动静,继续睡觉,如是者三,群雁以为值更雁谎报敌情,便一齐扑上去啄那雁,趁着混乱,猎雁人扑上去,可以活捉好多只雁。这个传说貌似有理,但实践证明根本不灵。也许一万次中能碰上一两次吧。这个传说挺好玩的,蛮精彩,但不如我父亲设计的『钓雁』术精彩,父亲在窝棚里对我母亲说:“情儿,咱去钓大雁,用针弯一个大鱼钩,鱼钩上挂一块熟狗肉,钓钩连着长长的钓线,第一只雁吞了钩,从腚眼里拉出来,第二只雁吞了钩又拉出来,第三只第四只都这样,五只六只八只……然后一拉钩杆,把一群雁都钓住了,你说好不好?”母亲说:“你是吃狗肉撑昏了头!”群雁惊飞之时,父亲扑上去,似乎伸手就能扯住雁腿,终究未扯住。脸上感到了雁翅扇出来的凉风。第二天拿了枪去,片刻功夫就打了三只雁,拿回来撕净了羽毛,扒出了肚肠,下锅煮了。煮熟了,四个人围着饭锅吃雁肉,母亲把父亲的『钓雁术』讲了,大家一齐笑。这一夜有风,风从田野里刮过,吹得高粱秸子响,高空中有孤雁鸣声。远处有朦胧的狗叫。雁肉有一股清新的青草味道,肉很粗糙,味道极一般。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温暖的东南风吹了一夜,第二天,墨水河里就响起了冰块坼裂的啪格声。垂柳树上突然萌发了米粒大的芽苞,桃花也绽开了粉红的骨朵儿,早来的燕子在洼地里、河道上飞翔,成群野兔子追逐着交配,草芽泛了绿。几场如烟如雾的春雨过后,爷爷和父亲脱掉了狗皮衣裳。高密东北乡的黑土地上,日日夜夜骚动着万物生长发动的声响。
肌肉饱满的爷爷和父亲在窝棚里呆不住了,他们游逛在墨水河大堤上,徘徊在墨水河石桥上,肃立在奶奶和爷爷的队员们的坟墓前。
爹,咱投八路去吧,父亲说。
爷爷摇摇头。
咱去投冷支队?
爷爷摇摇头。
那天上午,阳光空前明媚,天上没有一丝云,爷爷和父亲站在奶奶坟前,一句话也没得说。
远远地看到从桥东的北边河堤上,橐橐地跑过来七匹懒散的马,马上骑着七个满脸鬼气的人,都把脑门上一块头发剃光,为首的一个黑大汉,围着右眼生一圈黑痣。他就是高密东北乡铁板会头子黑眼。还在爷爷当土匪时,黑眼就声名赫赫。那时候土匪与铁板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爷爷从心里瞧不起他。二九年初冬,爷爷和黑眼在烟尘茫茫的盐水河畔进行了一场生死格斗,基本上没分出胜负。
七匹马走到奶奶坟墓前的河堤上,黑眼勒住马缰,马停下来,抖抖鬓,低头去啃堤边的枯草。
爷爷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日本造王八匣子明亮的盖子。
黑眼稳稳地坐在马上,说:“是你呀,余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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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手哆嗦着,说:“是老子!”
爷爷用挑战的目光死盯着黑眼。黑眼愚蠢地笑几声,从马上跳下来,居高临下地站在河堤上,望着奶奶的坟墓说:“死啦?”
爷爷说:“死啦!”
黑眼怒冲冲地说:“他娘的,多好的女人到了你手里也给毁了!”
爷爷的眼睛里喷出火来。
“当初,要是让她跟了老子,也不会有今天!”黑眼说。
爷爷把王八匣子抽出来,对着黑眼就要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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