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笑道:“朕见旁的女子修面施妆,总是妆前一张脸,妆后一张脸,判若两人。”
我忍俊不禁,失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拥一个而如得两人,双面佳人,可见皇上艳福之深啊。”
玄凌一手支着下颌,认真瞧着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1)了。”
我娓娓道:“这话是说虢国夫人的美貌,臣妾可担当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过是担待个‘懒’字罢了,腻烦天天在梳妆台上耗费辰光。”
我拢起头发,只挽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择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笔寿字簪别在髻上。这簪子本是用一块纯净的羊脂白玉雕刻成一笔写成的“寿”字,簪挺就是“寿”字的最后一笔。簪身通体温滑、腻白无暇细腻,极是名贵。玉本显温润气度,白色高贵又不张扬,最是适宜平日所用。
这样简淡的装束,并非是为了逢迎玄凌,只是想着要去眉庄处,她穿得那样素净,我若娇艳了,她嘴上不说什么,却必定是要刺心的。
他却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出神,口中道:“嬛嬛。”
我低低“恩”一声,使个眼色让殿中侍奉的宫女退下,转首问:“什么?”
他也不说话,只起身执了妆台上的眉笔,长身立在我身前,我晓得他的用意,轻声笑道:“是啦,四郎最喜欢的便是远山黛。”
他含了四分认真,三分笑意,两分真切,一分恍惚,只牢牢迫视着我的眼眸,举了笔一点一点画得娴熟。
我心中暖暖一荡,如斯情致,当日在太平行宫亦如是。他的神情,并未因时光易去而改变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道:“你的妆容还是一如从前。”
我点头,婉声道:“四郎可还记得‘姣梨妆’吗?”
他眼神一动,默默片刻,取毛笔自珐琅小盒中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梨花盛开的形状,又蘸了亮莹莹的银粉点缀成细巧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内心的柔软波折复被惊动,这么多的事一路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从前。可是他画眉时那几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转身来,终究心里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首间,往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吧。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胀胀的,伸手不自觉延上他的腰,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怜惜低叹:“傻丫头。”
或许,我的确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十岁的光阴,他身边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百计,在意的,只是那一点微薄的真心意。
他的怀抱依稀还是温暖的。淡淡衫儿薄薄罗的阳春时节,我们都穿得轻薄,隔着衣衫的体温,便更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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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花开无数,含红吐翠,当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才放开我,轻手拭去我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迹,道:“好端端的怎么反而伤心了。”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带雨’是什么样子,特地给四郎看看。”
他仔细端详我,道:“当真是如梨花,太简约清素了。”
我对着铜镜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扫上一层,红晕似晓霞将散。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却反手折了一朵晶莹红润的并蒂海棠在髻边,澹澹而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2)
我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2)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当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更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与玄凌,又怎是双生并蒂的?后宫的女子皆如花,而他这一双折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纵兴。终究,还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镜中窥见他兴致勃勃的神色,却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词。
春光如精工绣作的云锦漫天铺开。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浓于眉山目水处相映,当真是动了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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