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好了,她绝不会为这几页纸愤慨。哪怕最胆小怕事的女人对申诉爱情的诚恳也是极其宽容的。而这封信如果是用抖抖擞擞的手写的,而且当时眼睛里只有一张令他神魂颠倒的花容月貌,那么,这些信笺就会对姑娘的心灵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到得日落时分,他到她的家里去想看她将怎样接待他和能对他说什么,正好碰到了德·帕拉尔先生抽着烟在和他女儿闲谈。他常常整小时整小时这样陪着她过,因为他更像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而不是作为父亲在对待她。她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里掺进了些出自爱情的尊敬色彩,她对自己如此,对别人也要求如此。
当她看到玛里奥来了时,顿时脸上容光焕发,伸出手来;她的微笑在说:“您使我十分高兴。”
玛里奥希望她的父亲很快就走开。可是德·帕拉东先生就是没有一点离意。虽然他很清楚她的女儿,而且很久以来他就相信她已经性淡漠,同样久已认为对她没有什么可以愿意的,可是他总是抱着好奇和不安的关切,还带着点儿夫权味道监视她。他想弄清这个新朋友是不是能有持久成功的机会,他会不会和许多别的人一样只是一名单纯的过客,或者会成为圈子里的一位成员。
因此他呆着不走,而玛里奥也很快就理解到谁也不能把他请走。他对此死心,于是决定如果可能,就同样拉拢他,希望能得到好感,至少是中立,这总比虎视眈眈强。他下功夫装成开心的神气,逗趣,不露一点追求的姿态。
她高兴地想:“他不傻,喜剧演得真妙。”
而德·帕拉东先生想:“这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汉,她对他不会像对别的傻瓜那样,把头转开去。”
到玛里奥认为到了该走的时候时,他就向这两位喜欢上了他的人告辞。
可是他带着满心苦恼走出了这家房子,他已经感到了落到她的掌握之中的痛苦,觉得自己在徒然叩打这扇心扉,简直像个囚徒用赤手空拳拍打一扉铁门。
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陷进去也不再想解脱自己。既然逃不脱这个命运,他就决心让自己老谋深算,百折不回,深藏不露;用技巧、用投其所好、用她喜欢的谀辞和他自甘提供的服侍来征服她。
他的信中了她的意。他该再写,他就大量地写。几乎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在心中为白天的纷纭万事而激动时,就细想那些使她高兴或者让她感动得想入非非的情景,于是他坐到桌灯下一边想着她,一边弄得自己热情亢进。在许多懒人心里由于懒怠而死去了的诗芽,在这种热情的驱使下萌发壮大。为了表达那些事,尤其那件事,也就是他的爱情,他根据每天愿望的更新,信的格式也不断花样变化,他使自己的真情为这种爱情文学上的需要而烧得更炽。他整天搜肠刮肚,为她从极端激奋的脑海里找到像火星一样迸发出来,无法拒抗的词句。他就是这样在吹煽自己的心火,终于将它煽成了火灾,因为真情如炽的情书往往对写信的人比收信的人更危险。
由于让自己沉浸在沸腾的心态中,用文字激奋自己的血流,使自己的感情萦回在同一的思想上,他渐渐迷失了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现实观念,他不再用一开始的看法去判别她。现在,他看到的是透过华丽词藻写在抒情诗里的她;于是,他每晚给她写的信在他心里都成了真实。这种日复一日的理想化工作,把她在他心里变得几乎就跟幻境中的一个样。而且在德·比尔娜夫人对他表示的无庸置疑的感情下,旧日他的抵制意识也崩溃了。虽然这时他们相互间什么也不曾说,但她明显地对他比任何人都更为喜爱,而且也公然示之于人。因此,他抱着一种类似痴情的念头,以为她也许最终会爱上他。
她实际上也抱着一种天真而复杂的快活心情来接受这些信的蛊惑。从不曾有人用这种方式向她歌颂求爱过。从不曾有人想到过这种叫人销魂的念头。她每天醒来后,贴身女仆用一个小银盘将信端到她的床头,献上藏在一个封套里的感情早餐。而最可贵的,是他从不曾说起,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客厅中,他仍然是朋友们中最为冷淡的一位,他从没有暗示过他在秘密之中洒向她爱情之雨。
她过去无疑也曾接到过这类情书,但是风格不同,不像这样含蓄,而是更逼人,像是促降书。有一段时期,拉马特在他三个月的危机中,曾以热恋中的小说家身分给她奉献上了一束行文华丽的信札。她将这些细腻动人、致女人的诗体书简收在她书桌的一个专门抽屉里。那是些来自一位动了真情的作家的信,他一直用他的笔向她表达爱慕之心,直到他丧失了成功希望的时候为止。
玛里奥的信是完全另一种类型,它们出自凝集了的强烈欲望,虽然极精确表达,但极具真挚、毫无保留的倾倒和矢志不移的忠诚。因此她接到它们、拆开它们、和体味它们时的愉快胜过了任何文体曾给过她的享受。
她很中意这个男人的友谊。她越加频繁地邀他相见,而他就越对这种关系保持秘密,在和她谈话的时候,像是不知道自己曾用过一迭迭纸向她诉说爱慕。她更认定这种局势的新颖,值得一书;而且从这个深深爱她的人在她身旁时所感到的深刻快感里,她发现有一种类似同感的积极因素,使得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评价她。
迄今为止,纵然她以她的风情自傲,但是她仍然能感到,那些对她倾倒的人心里,仍有些不相干的牵挂。她不是他们的唯一主宰。她还发现他们有些重大的操心事是和她毫无关系的。和马西瓦一起时她嫉妒音乐,和拉马特一起时她嫉妒文学,总是有些东西使她对自己的半吊子理解不满意,也不满意自己无力样样都钻到这些野心勃勃的人、名人或者艺术家的心中。这些人将他的职业当作情妇,谁也无法让他们分开。头一回,她碰到一个能将她看作一切的人。至少他是这样对她发誓的。毫无疑义,只有胖子弗莱斯耐也能爱到这样,可是那只是个胖子。她感到从没有别的人曾被她控制到这步田地;因而她私衷里对这个让她赢得全盘胜利的单身汉感恩,采取了偏爱的方式。她现在需要他,需要他在身旁、需要他的注视、他的奴役服务,他的俯首贴耳的爱情。如果说,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完全满足她的虚荣心。那么,他就在主宰风情女人灵肉的至高要求的领域里,在她们的傲岸和统治本能、女性深沉不露的凶残本能的领域里作出了最大的迎合。
像占领一个国家一样,她用一长串日益频繁的零星侵占,渐渐地独占了他的生活。她组织聚会、看戏、进餐等活动为的就是让他能呆在身边;她用征服者的姿态,一副得意之色将他带在后面,一刻不让他离身,或者更恰当地说,离不开他提供的奴役服务。
他跟着她,对能得到这种疼爱感到幸福,对受到她青睐软语和任何一点兴之所至的亲热受宠若惊。他神魂颠倒,激情如焚,整个儿生活在情与欲的亢奋之中。
□ 莫泊桑著 李庠译
第二章
第一节
玛里奥坐在她家里。虽然一早她用蓝色专送快递约他来,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回来。他留下了等她。
他很喜欢呆在这个客厅里。客厅里的每件东西也都使他喜欢。然而,每次当他单独呆在这儿时,他总感到心头压抑,呼吸紧张,有点神经质,这使他在她出现之前,在椅子上总坐不安稳。他怀着愉悦的期待心情走过来走过去,害怕有什么没有预料到的事会妨碍她回来,使他们的会晤要改到明天。
当听到有辆车停到大门口时,他高兴得一噤,等到寓所门铃大响,他就定心了。
她戴着帽子走进来,而平常她从不是这样的,一派匆匆忙忙而且兴奋的神气。
“我有个消息告诉您。”她说。
“什么消息,夫人?”
她一边瞧着他一边笑起来。
“嗨,我要到乡下去过些时候。”
他一下子变得很不高兴,变得愁眉苦脸。
“唉!您居然一脸高兴地告诉我这个消息。”
“是的。您坐下来,我来给您仔细说说。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有位瓦沙西先生,他是我过世了的母亲的兄弟,一位桥梁总工程师,在阿弗朗什有房产,带着他的妻子儿女在那里居住好多年了,因为他在那边有业务。每年夏天,我们都去看他。今年我不想去,他大为恼火,和爸爸闹了一场。顺便说一句,我给您说句悄悄话,爸爸也嫉妒您也找我闹过几次,硬说我会让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失。您该少来几次。可是您不要担心,我会安排好的。因此我爸爸骂过我,弄得我只好同意到阿弗朗什去十来天。十二天,我们早上谈定了。您有什么想说吗?”
“我说您让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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