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满身汗水。傍晚,他总要在校门前的溪流里泡上个多小时,随后,如果是夏天,便躺在夕阳映照的河滩上歇息好一阵;冬天,则顶着飞雪寒风吟哦漫步。大多数的夜晚,他不是引来一群三教九流的人谈笑哄闹,便是外去兜风逛荡,以至常常深夜不归。
这种反常的举止不仅在同事中引起许多议论,或者说他疯颠,或者指他狂妄,而且,也让小镇上的土豪绅士们看不上眼,认为这有伤风范,不足为人师表。但是,他为什么能在小镇站住脚呢?据说姚太如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他的叔父与李寿凡的兄弟李德凡同在军*事,更何况他来小镇时还握有县府新任秘书周朴给李寿凡的一纸信函呢!周、李二家算得上世交,周朴与李寿凡小时也曾一度上过全县出名的私塾。后来兴办新学,李家二位小姐都曾在县城当过周朴的学生。有了这样的背景,几句闲言冷语伤害不了姚太如。
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说,除了觉得姚太如有几分神秘而外,并无什么恶感。他的力气很大,能与当地的大力士角斗一场,百七八十斤的谷子,他也能从田间小路上一气挑到晒谷场上去;他快活爽朗,能吹能打,能弹能唱,谈笑风生,与谁都能接上几句。他也慷慨大方,见到缺纸少笔,交不起学费或遭遇上灾难的学生与家长,还常常有些帮助接济。
很快,小镇人没把他当外人看待了。
姚太如少不得去李家大院走动,在那里他认识了田伯林。面对这位小镇的一保之长的热情邀请,姚太如也自然少不得去登门拜访。然而,姚太如去田家还有另外一层思考,他刚筹办起一个国民夜校识字班,急需聘请一位语文老师──这个人最好有一定的身份,不惹人猜疑顾忌,而且又能尽义务服务。他来小镇时就已经从周朴那里了解到李家二位小姐的有关情况,最近又从张炳卿那里听到了李青霞出走与李墨霞送别仇道民的事情。姚太如没见过李墨霞,但对仇道民则早已相识。他想,李墨霞或许就是夜校教师最合适的人选。
姚太如上田家已经好几次了。第一次便见到了李墨霞。李墨霞毕竟不少大家风范,从外表也可以看出,她热情而又文雅,心情还很轻快似的,对国民教育的话题颇感兴趣。出人意料,是她自己首先主动表达了希望在学校谋个差事的愿望,并说保长也已经同意。姚太如一听,自然说服高兴,他说:“你若是不嫌学校池小水浅,这事情就太好办了,学校正缺人呢。”
当时,田伯林也在座。像平时来客一样,他照例礼节性地陪在一旁,维持场面,尽丈夫的职责。当姚太如投来征询的目光时,他虽然含笑点头,却并无明确表白,继而便把话题引开。姚太如是个聪明人,他猜测到其中必有缘故,也不多问。
后来,姚太如才从旁了解到,对这件事情起决定作用的只是李寿凡的态度。李寿凡思想的守旧,姚太如已有感触,不过,并不知道他不仅包办了李墨霞的婚姻,而且还介入了田家的这类琐碎事务。李墨霞的苦衷在于:不管用什么方式,用什么言语,只要她提出离家外去找点事做,李寿凡几乎每次都是面目肃然,他不只是认为女人出门办事挣钱毫无必要,还觉得有违妇道。李墨霞的态度越坚决,越强硬,越可能导致兄长的不高兴,甚至造成兄妹关系的破裂。遇着那种情形往往是李寿凡和有关的人打个招呼,说上句什么,李墨霞想干什么便什么都干不成。其实,即使按照旧的规矩说,嫁了的女,泼了的水,这该是田家的家事,可田伯林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即使田伯林心甘情愿想放李墨霞出门,两人都图个轻松自在,但在主子寿公的面前,他怎么也不敢完完整整地说出这句话来。
姚太如知道这件事要在实际上办成不会很容易,不过,他认定田伯林不像是那种顽固不化的卫道者,也不像那种攀附着裙带死不放手的无耻之徒,他只是软弱驯服而已。所以,有时姚太如也有意拿话来激发他。
姚太如善侃健谈。在田家的来往多了,他从劳工神圣,到男女平等,到个性解放,到封建共和,到科学*,这些题目都能高谈阔论一番。田伯林跑过不少口岸,这些时髦的话题也听到过一些,但他都无动于衷,唯有听姚太如说起来,时有触动。有次扯到婚姻家庭问题上,姚太如眼珠子一转,发出了一通宏论:
“恋爱,婚姻,家庭,这是一种社会现象,一种社会责任。从本质上说,它首先是追求人性的完善,所以,它应当是自愿的,自主的,平等的;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平等人格的家庭,无论是谁委屈了谁,谁压抑了谁,谁凌辱了谁,那都是一种不幸,一种灾难。而从当今的现实来看,真正幸福的婚姻与家庭实在是太少了!因为权力、财势、门户、欺诈、社会偏见、历史传统从各方面介入了婚姻的选择和家庭的组合,而这一切又往往假以父母恩德,亲友关心种种名义,使个人的反抗很不容易凑效,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幸,也是当今时代的一大悲剧!但是,除此之外,更有另外一种可悲的情形,那就是:环境已经给某些人的婚姻提供了选择机会,当事者却不自知,依然麻木地生活,苟安于现状,这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高论,高论!”田伯林虽然是以惯常使用的客套话来附和,但他也意识到这话是冲他说的,反正他此时的心境可以接受这段说词,只不过是,他不愿意与人直接讨论自己家里的事情,倒是有兴趣提出了一个反问:“听说姚先生是位独身主义者,这话可否当真?”
“我说过要独身生活,但那不成什么主义。”姚太如闭上了眼睛,甩了一下头,又睁大眼睛说,“不必说我——情愿独身的人这世界上不少。有的人在婚姻问题上干脆认为:苟且不如无呢!”
“如此说来,姚先生是主张非醴泉不饮,并无超脱红尘的意思了?”田伯林颇有点深究的意味。
“不要说我吧!这个‘苟且不如无’并不是指我,我肯定不属于他们这一类。”对自己的事比对别人的事往往更难说清。姚太如字斟句酌地说,“嗨——我的情况可完全不同,是生活让我做出了这个选择!也可以说,这做作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问题是二者不可得兼呀...我只是为了追求某一方面的事情而不得不抛舍另外一些方面的事情罢了!”
“原来是这样。。。”田伯林似乎有所领悟,“那你定是个志怀高远的人了?”
姚太如马上发现此时此地不是深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便刹住了这个话头。他噤声闭目了好一阵,像很有些抑郁似的。他也是在愁着这夜校的教师一时无处可找,感到要帮助李黑霞从这个旧式家庭中解脱出来,难度不小,可能要让人失望了,他不觉两手一摊,一声长叹:“嗨——天不助我也。。。 ”
当时,田伯林对姚太如这种神经质的惊叹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后就把它当成了对“志怀高远”这个问题的回答。
随后,几个人的谈话便愈显空泛,夜校教师的事也就搁置下来了。
但只又几天过后,事情出于意外。一天晚上,田伯林从外面归来,敲开了李墨霞的卧房,说他有事。看那神色,像是喝了些酒。李墨霞知道他喝酒很有节制,他今天也没有醉,只是显得有点兴奋。李墨霞给他倒了杯水:“你真有事情要说?”
“墨霞,你说过想要离开家去教书么?”田伯林从没这样提出过问题,“小波子你也愿意带走?”
“我不是跟你说过多次了么?”李墨霞不解其意,“怎么你这会儿突然提起这话来?”
“我想你说这话会是认真的,这样,我也不打算拖累着你了。”田伯林第一次爽快地答应了放妻子出门去教书。他心里当然明白,这不仅是让李墨霞去教书的事,很有可能导致他们最终走向分手。
“这也不能说是你拖累了我。。。 ”李墨霞想分担出自己的一份责任,但又不好多说,便问,“你是答应去我大哥那里说话了?”
“姚太如有些话也说得有些道理,不是两厢情愿的事多为不幸。不过,他并不完全明白,真要是把这件事情办妥却不是我张口便成的。如果我去跟寿公说起这事,他同意自然好,他如果不同意呢,我又能怎么办?甚至,他要动气,教训我一通,事情不反倒弄僵了?”
李墨霞想,这不还是在拖拉么?再一想,他说的也是实情,“那该怎么办呢。。。 反正我已铁心了!”
“我看你我暂时都不要去与寿公说这事,最好先写封信给你二兄德公,我想他会开明些,还可以给你的老师周朴写封信,让他们先给你我说了话,寿公再问起时,便好回话了,这样,事情或许能够办成,你说呢?”
李墨霞一听,心里豁然明亮。怎么这些天来自己就没有想到这迂回的一着?二兄德公以前曾经极力主张过她从教,老师周朴更会给她说话,她抗婚那时,周朴在信中就出过这个主意。他们的意见也一定会产生作用,事情至少有*成可能办妥。她朝田伯林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在一个保守闭塞的环境里,即使是做出一个很小的决定也会显得十分的艰难。这是田伯林第一次主动采取行动来促成李墨霞离家,只是李墨霞尚不知道,这不仅是由于姚太如的鼓动,还有着更为重要、更为复杂的情景激发了她丈夫的思绪。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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