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特伯鲁拉开那张意式床边的窗帘,望向阳台。天色尚早,窗外的朝阳恰似一个橘红色的小火球,悬挂在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密歇根湖的湖面上。我们的历史学家从那张一点也不舒服的文艺复兴式样的牢笼睡床中爬了下来,匆匆套上晨衣和拖鞋。
幸好房间里有一根可供他使用的手杖。他的脚踝还不能让外人觉得已经康复了。他祈祷自己外出溜达的时候不要撞见其他人,但这么做总是有风险的。
他拉开房门窜进了走廊。整个房子里就像平安夜般安静。他穿过由栏杆围起来的中庭,从二楼可以清楚地看到西藏艺术品收藏室里的一切,但下面房间的门却是锁着的。
威斯特伯鲁从彩色房梁的栏杆空隙处向下望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经过喇嘛房间的时候,他感到一阵不安。藏人习惯每天都起得很早,不是吗?他又蹑手蹑脚走下后面的楼梯。常是另一个潜在的隐患。如果现在撞见常的话,他就不知该怎么办了。现在,他必须尽量不去想这些意外的状况。就像马可·奥勒留说过这样一句名言:“一有机会,就勇往直前吧!”
但罗马哲人皇帝的人生格言,对普通的小老百姓来说,是很难办到的。威斯特伯鲁伸出手握住西藏艺术品收藏室的球形把手。就算之前在二楼的时候没看到里面有人,但他就能肯定现在也没人吗?这样进去没问题吗?虽说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不明智,但他还是拉开了门。12尊东方佛像充满敌意地从身后的黄色祭台上凝视着威斯特伯鲁,里面并没有其他人。
然而,当威斯特伯鲁从巨大的多闻天王和广目天王佛像间走过的时候,感到些许的不适。似乎他非法入侵了这个由众多丑陋的守护者守卫的圣域。但既然进来了,那也就无路可退了。
他相信梅里韦瑟先生的西藏哈达,就放在房间东面的那个玻璃展示柜里——在那里面陈列的护符箱、耳环、念珠、转经筒里。和之前想象得一样,他立刻就发现了它们,正如梅里韦瑟先生所言,是两条!每条都整齐地贴好放在一张有字的卡片下面。上面写着“哈达,西藏仪式用的围巾”。
威斯特伯鲁试了一下,发现玻璃展示柜的拉门并没有上锁。可在伸手去开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要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这时候冲进来的话,肯定会抓住这个看起来像贼一样、偷偷摸摸的人。但没办法,他必须得检查一下这两条哈达。
他发现这两条哈达都是纯白的丝绸做的——同亚当·梅里韦瑟之前提到的一样,上面没有绣任何文字。有没有可能这个大收藏家说谎了呢?会不会在宗潘·本波献给他之前,他还有另外一条一模一样的?
还有就是喇嘛第一次到普雷斯科特酒店的时候,到底带了几条哈达?他现在手里还有几条?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人问他这样简单的算术问题。威斯特伯鲁决定,今天要把一切都搞明白,但有些事情很可能喇嘛自己都不知道。他看起来并不是个务实的人。
威斯特伯鲁小心地叠好那两条哈达,把它们放回玻璃展示柜,并关上拉门。他现在已经完成了使命。但那些L型祭台上的佛像,让他流连忘返。他上次来这个房间时,只是粗略地看了它们一下。此刻,他很想好好逐一端详一番。
不行,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要是他被人发现的话,那就太危险了。可他又不想这么近距离地弃它们而去——要知道,这些可都是藏传佛教中极为重要的神像啊!他至少得先端详一下祭台东面的三个女神像再走吧。他在每个神像下面放置的的卡片上读出了她们的名字。
第一尊佛像的名字叫吉祥天。藏人都对她非常害怕,不敢直呼其名,只是简单地称她为‘女神’。只见她骑在一匹又长又瘦的骡子身上,女神的腿很短、光着脚、乳房向下耷拉着。但这尊神像和女人的相似之处就到此为止了,再往上就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极其可怕的愤怒女神造型。她一只手拿着一根干尸节杖,另一只手上托着一个头骨碗,她头戴一个由小骷髅做成的头环,而她所坐的马鞍,用的是一张刚从死尸身上剥下来的皮。传说中,这张皮是女神自己亲儿子的——是那位和蔼可亲的母亲亲手剥下的。接着,威斯特伯鲁把视线投向旁边的另一尊佛像。
雌豚雷神有三个头和六只手,以及同样丑陋的容貌。最右边的头是一头母猪——她坐在一辆由九头猪拉着的车上。第三个女神是度母——绿色的救度佛母,恢复了正常人头和手臂的数量。尽管全身都是绿色的,但她和西方理想中的女性很像:直挺挺的鼻子、丘比特般的嘴巴、饱含微笑的嘴唇以及修长而灵活的手指。只有那双斜眼还有些东方特色。
时候不早了,得赶快离开这里了。但就在威斯特伯鲁要转身离开之际,发现自己正和一尊具有特殊意义的镀金佛像面面相对。“我的天啊,是莲花生大士!”他之前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过,这个被莱弗纳偷走手稿的著名大法师了。
莲花生大士在他的信徒面前皱着眉,摆出一副极其威严的样子。这位法术强大的大尊者长了三只眼睛(除了一般人的两只眼之外,还包括一只长在他前额正中央的‘智慧之眼’)、蓄了一副凯撒胡、巨大的耳坠几乎垂到了他的肩上、头戴一顶插了长孔雀羽毛的法冠。他以佛祖的结跏趺坐姿,端坐于一个莲叶向外张开的宝座之上——据说他是从莲花的花瓣中,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会让你想起那些,因贪食莲果而忘却的岁月的’威斯特伯鲁喃喃自语道。他看见莲花生菩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是因为听到自己幼稚的双关语了吗?。
莲花生旁边的是另一个喇嘛教里很重要的高僧,也是现在西藏主要的格鲁派(即黄帽派)的祖师爷——宗喀巴大师。宗潘·本波喇嘛的信仰也属于格鲁派。这个西藏的马丁·路德尝试把信徒从从14世纪以来就堕落的密宗的巫术与官能的迷信中解救出来,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宗喀巴的脸和之前皱着眉头的莲花生不同,显得平静而慈祥。他头上那顶圆锥形的法冠,同中世纪西方僧侣所戴的尖顶帽非常相似。
接下来引起了威斯特伯鲁浓厚的兴趣的,是一个为了成佛不断修行的菩萨像。在五岁结婚十岁就死去的小人跋扈的末世来临之时,弥勒菩萨就会出来布道:“正法、像法、末法”。弥勒是12尊佛像里面唯一用西式坐法坐的。他那镶嵌入绿松石的铜座上雕刻有大象、狮子和海怪的图像——这些图像看起来并不像是西藏的,却像是从古印度的艺术中继承并流传下来,历经数世纪也不曾改变。
他飞快地走过被东方人称为‘无量光佛’的冥想中的阿弥陀佛,停在了一尊和西方人有着相似眼睛的佛像之前——这是西方人也很熟悉的释迦牟尼。伟大的悉达多·高多玛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左手拿着一个化缘用的碗,右手向下指向地面,似乎要大地见证他同魔障所作的斗争。微笑的佛陀前面的祭台上,有一只插满金盏花的大铜碗,里面的花都有些蔫了。威斯特伯鲁边看边来到西藏的守护神——十一面观音菩萨的佛像前。除了一个脖子上挤满了11个不可思议的圆锥形的脸之外,‘慈悲之神’观音菩萨还有8只手。威斯特伯鲁百无聊赖地想着,到底是哪个脑袋对哪只手下达指令呢?他脑袋里的神经系统如何对四肢下达指令,这确实是挺复杂的一件事情。他离开了观音菩萨,来到‘智慧之神’——文殊菩萨的面前。这是一个面相温和,但看起来似乎不太聪明、胖胖的小男孩。随后他又来到一个由混凝纸和木头制成的彩色的佛像面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既不是铜制、也不是镀金的佛像。下面的介绍纸条上写着‘恰那多杰’,也就是‘操纵雷的使者’。
我们的历史学家思忖道,在世界上各个民族各个宗教中,雷神的形象都屡见不鲜: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罗马神话中的朱庇特、北欧神话中的托尔、就连古代印度的吠陀神话里,都有提到过雷神。可是在西藏,雷神的地位和上述的其它国家相比,明显低了很多。金刚手菩萨远没有宙斯高贵、不及托尔强壮、也不像朱庇特那样有统治力。它只是一只蹲在巨大的圆形台座上,大腹便便、愁眉苦脸的怪物。脸上呈现出靛蓝色的愤怒菩萨的面相,头发中露出许多细小的骷髅。他有一双外凸的大眼、一个像猪一样宽的大鼻子、张开的嘴巴里有一口金牙。也许这个菩萨在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棒的牙医而感到骄傲呢!威斯特伯鲁一边幽默地想着,一边走到这列佛像的最后一个——恐怖的夜摩天面前。
夜摩天的佛像,比其它佛像的尺寸都小一些,是用涂成黑色的树脂状材料做成的——黑色是世上公认的表示死亡的颜色。此外,他还有浓密的赤眉与赤须。一条巨大的蛇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像是要把想从那只魔手中逃走的人抓回去的锁。威斯特伯鲁觉得,‘慈悲之神’、‘智慧之神’、‘雷神’和‘死神’,他们被按照一定的顺序奇妙地排列着。虽说没有其它事情的话,威斯特伯鲁应该马上返回自己寝室了,但祭台上还有好多小物件他都没看呢。
里面的绝大多数他都认识,吉祥八宝、黄丝绸所覆盖的茶壶型圣杯、喇嘛教仪式中所不可缺少的钲、用人头盖骨所作的密宗的祭酒杯、杯底很浅的酥油灯、三叉戟形状的仪式短剑(鲁德亚德·吉卜林曾经给它起过一个有趣的名字,叫‘幽灵之剑’)、青铜的圆盘常被人误解为‘镜子’,但里面却洋溢出密教的气氛、还有一根被称为金刚杵的,把雷常规化密教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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