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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乐章i(第1页)

每一笔巨额财富的背后都有深重的罪恶。--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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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在Paddington站台停下。

这是伦敦市最大的一座站台,庞大犹如巨兽的巢穴,但因为坐落于市中心,又直达希斯罗机场,所以永远没有空旷的时候。无论何时,这里永远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有理着新潮发型的英国商业精英,身穿笔直的西装,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对蓝牙耳机说着带英腔的德语;有戴着头巾额心带红点的印度胖妇女,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孩子肤色是深咖啡色,大眼长睫毛,可爱地四下探望,就像刚出世的幼猫;有低头听iPod穿着休闲装的黑人男子,他们的牛仔裤往往外露出半截白色内裤;有成群结队穿着低胸短裙的西欧女孩,她们踩着细高跟鞋,拖着小巧的行李箱,张扬地炫耀自己的青春美貌,同时,也伴随蒙面穆斯林女子低调而嫌恶的眼神;在地铁站,还可以看见典型的英国妇人--整个人都像是站在黑夜中,薄黑纱羽毛帽下是浓而精致的妆容,面孔傲气却透着几分绝望……这些毫无相似点的人聚集在了这座巨穴中,与裴诗擦肩而过。她看着站内明亮的光线从四面八方的出口射出去,弥漫开来,融入了夜空,成为了伦敦幽微的喘息。

突然想起之前在火车上发生的事,尴尬像是洪水般毫无预警地袭来。她心中清楚,夏承司是觉得她太吵才这样做的,她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妥当,可是他怎么可以……“吻”这个对她而言一向不痛不痒的词,这一刻让她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无地自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次发生得比上次还意外,她一直无法平息,只要回想起来就会浑身发麻,心脏狂跳。

她是如此讨厌无法控制的事物,所以这件事一定当做没发生过。她没有去找夏承司,直接回到酒店开始作曲。拿出笔的时候,唇边好像都有他留下的触感。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想起他,想起他每一个凌厉的眼神,冷漠的微笑。随着漫不经心轻哼的曲子,笔下的音符一个个凌乱地呈现。但等她回过神以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把注意放在五线谱上,再看看自己写的曲谱,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然后把它当废纸叠好塞到草稿堆里。再一次试着作曲,她想的还是那张不该出现的脸。而且只要自己不加以控制,她就会让自己去想更多的东西。例如在火车上,如果自己没有躲开,而是大胆地回应他,结果会是怎样;例如她当时表现淡定一些,不是仓皇逃掉,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例如他真正开怀笑起来是怎样,温柔起来是怎样,难过起来会是怎样……对他越来越多的好奇心让她觉得这感觉实在不对。她终于受不了了,放弃作曲,打电话给了Andy,把他叫出来一起吃饭看电影。

看见Andy略微安定的心情让她感觉好受了很多,她还是喜欢这样平静的相处模式。聊天时她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自己即将回国,他原本还想强装无所谓,但很快整个脸都拉下来,坦诚地说出自己非常舍不得。看见他闹别扭的样子,她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裴曲。于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让他以后一定要去看她。

这一场短暂的约会结束后,她回到酒店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重新提笔开始作曲。原来的感觉回来了,她很顺利地写出一首新曲子,反反复复修改了数次,直到四点英国南部的天已经明亮,才意犹未尽地躺在床上。她试着入睡,却兴奋得有些睡不着觉。这是交男友后第一首写好的成曲,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拿给别人分享。算了一下国内已经是白天,她把曲子发给了森川光,然后打电话给他。

“小诗这首曲子很好啊,和以前的风格很像,是稳打稳扎的作品。”电话那一头,森川的声音带着点鼻音,似乎有些感冒了。但他对她永远都是如水的温柔语调。

她的心却凉了一半:“和以前的风格像?没有突破么?”

“突破当然是有的,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英国北部,好像曲风带着一点那边的味道。只是感情方面……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握着话机的手冒出了涔涔细汗,悬着一颗心说道:“感情和以前一样?那是什么意思,是没感情的意思么?”

森川光非常了解她的个性。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艺术家,允许别人说她有技术上的错误,甚至可以接受别人说“你就是个蠢蛋连基本乐理知识都不知道”,却最忌讳别人说她没天赋。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琢磨着用词,尽量婉转地提点道:“感情这种东西可以慢慢琢磨。”

听见这句话,裴诗明显感到胸前有什么东西在爆炸,一股气血直往脑袋里涌。但越是生气,她就表现得越镇定:“真不懂你的意思。再解释一下。”

“在专业级的演奏水准下,不论是作曲还是演奏,技巧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灵魂。小诗,你在音乐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但是可能是你的好胜心太旺盛了,写出的曲子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总是让人感受不到整首曲子的灵魂。”

这番话瞬间击中她的要害。其实不仅作曲是如此,她甚至不擅长演奏太过欢快或浪漫的曲子。她的技巧性十足,知道何时高亢何时轻巧,再困难的地方,她都知道连音用前重后轻的方式来使曲子变得轻盈,却怎样都没有韩悦悦演奏时那种精灵般的感觉。她轻轻说:“你是想说,我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对么?”

“我只是觉得,有时作曲可以试着保持冷静……”

听见他没有否认自己的话,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愤怒道:“森川少爷,我不懂你作为一个古典乐演奏者,怎么会给出这样的评价。我不是写通俗音乐的!梵高、贝多芬、莫扎特,哪个人做事是安牌理出牌的?你希望我写出滥情的作品,和夏娜变成一类人是么?你真的是在为我好?真可笑!”

电话那一头长时间的沉默,让她变得害怕起来。因为担心他会挂电话,她很没底气地硬撑着:“算了,本来这种事我就不该问你。不跟你说了,再见。”

她自行挂掉了电话,在一片混乱中渐渐感到后悔。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森川少爷说话?因为敬重Ricci夫人,不敢对她发作,所以就把脾气全部扔到他身上?对他过度的依赖,到最后竟然变成无度的任性和霸道,真是讨厌这样的自己。想要给他打电话道歉,可是实在拉不下脸来,只好自己坐在桌旁发呆。

过了半个小时,她还是没做任何事,电话却响了起来。看见屏幕上森川光的名字,她稍微愣了一下,接通电话,小心翼翼地说:“喂。”

“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他的声音温和且平静,就像静卧在山涧的湖水。

她如鲠在喉,嘴唇抿成一条缝,良久才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

她并不擅长与人交流,但他已经懂了她的意思,只是透过电话,传递给她令人安心的安慰:“没关系。你已经压抑很多天了吧,现在都统统发泄出来,应该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嗯。”她用力点头,“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

再次挂掉电话之后,她的情绪确实平复了很多。只是森川光都会否认的作品,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再给Ricci夫人看了。她打电话给Ricci夫人坦白自己写不出曲子的事,对方把她叫到了一个餐厅谈心。然后,她从对方口中听见了意料之外的名字--BettyYan。

这是她养母颜胜娇在海外的译名。

从第一次公开亮相到现在,她没有和颜胜娇正面进行过一次对话。她想,颜胜娇对她的了解,绝对不亚于她对多年前发生事情的了解。而更让她感到吃惊的是,Ricci夫人之所以退居幕后,不到一年时间胖成现在这样,竟然也和颜胜娇脱不开干系。

多年前她和颜胜娇在欧美古典音乐舞台都非常活跃,前者擅长柔情高雅的圆舞曲,后者擅长悲壮激烈的探戈,无数媒体都喜欢拿她们作比较,她们也暗中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劲敌,屡次各自开演奏会打擂台。后来Ricci夫人结婚生子了,渐渐把事业的重心放在了家庭和孩子上,颜胜娇却自己成立了音乐公司,对自己旗下的音乐家们进行商业化的推广,甚至还培养出以鬼才Adonis为代表的许多偶像式音乐家。不幸的是,Ricci夫人的女儿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疮,她病危时曾说,想再听一次母亲的演奏。于是Ricci夫人在罗马租用了离医院最近的一家音乐厅,打算专门为女儿开一场演奏会。然而,表演前几日工作人员通知她说颜胜娇临时出天价抢走了当日的演出场地,以举办Adonis的巡回音乐演奏会。她被迫取消演奏会。她没来得及做二次准备,女儿就系统衰竭死亡了。

Ricci夫人对这个过程并没有描述太多。但裴诗心中却非常清楚,当一个艺术家为了某一个人放弃前程,那说明这个人已比自己还要重要。她想起自己还在柯家时,颜胜娇也曾用类似的手段消灭掉过另一个对手,当时连柯泽都看不下去了,说妈你是搞艺术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颜胜娇只是冷漠地回答:“如果母亲只是甘愿成为一个落魄的艺术家,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在普通学校饱受欺负的、前途未卜的小混混。看清楚你现在身上的少爷光环,这都是母亲的不择手段换来的。”

这番话令裴诗反感,却又如此记忆犹新。

她想起了巴尔扎克说过的一句话--每一笔巨额财富的后面都有深重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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