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轻轻碰上帆船,菲利普深吸一口气,潜进水里,慢慢绕这艘船一圈,先是左舷,浮起来换气,再下去,游过船尾,海水泛出半透明的蓝绿色,他好像游在尚未调制完毕的稀薄颜料里。桅杆一根完好,一根从中间断裂,倒插进水里,帆仍然附在上面,随着水流缓缓摆动,仿佛扁平的水母。再换气,再下去,检查右舷,继续寻找破损漏水的地方。
“六个。”菲利普宣布,爬上船头,把湿漉漉的头发抹到脑后,“四个不太严重,最大的两个洞都在左舷,不拉到船坞去估计修不好,但我想我能补上右边四个。我们轮流舀水,船应该能浮起来。”
“那我们最好快点。”吕西恩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在水里过夜不是一个好主意。”
最开始的工具只有两双手,直到吕西恩在船舱的漂浮物里捡到了一个水瓢和一把木桨,速度才快了起来。弃船的水手几乎什么都没带走,整套工具还留在里面,还有浸了水的火柴和装淡水的木桶,甚至有几块手掌那么长的肉干,已经泡得发软,沾上了煤灰似的脏物,吕西恩仔细擦了擦,收起了食物。
菲利普把软木敲进缺口里,堵住了右边四个比较小的破损。两人继续奋力舀水,帆船以令人心焦的缓慢速度一寸寸浮起,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右舷已经完全露出水面,几乎回到正常的高度,但左舷的损坏比想象中严重得多,非但多处被炮弹击穿,有些地方还彻底烧毁,留下井口那么大的空洞。即使尽力修补,也还是汩汩进水。帆船从船首竖起变成往一侧倾斜,左边几乎碰到水面,右边高高翘起。
两人坐在船头,背靠右舷栏杆,用脚顶着烧得只剩下一个底座的船舵,免得顺着甲板滑进海里。吕西恩把肉干撕成小块,但谁都没有胃口,而且渴得要命,根本不想碰浸透海水的肉干。
月亮遮遮掩掩在云层后面升起,投下雾蒙蒙的灰蓝色光芒,海面映着这种光,好像落了一层雪。吕西恩埋头摆弄泡过水的火柴,但不管怎么摩擦和揉捻,都刮不出一颗火星。他发出叹息,放弃了,安静了一小会儿,忽然悄声哼起歌,曲调陌生而温和,令人想起噼啪燃烧的柴火、浅水里的落日和飞快逃窜的小鱼苗,在一个下滑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我只会这么多,他们不愿意再教我了。”
“‘他们’是谁?”
“渔民,疍家人。我小时候,修女时常从他们手上买鱼。我很想和他们说说话,入夏之后,每到傍晚就能听到他们在河湾上唱歌……而且朱利安神父说我的生母可能是疍家人。不过这也是猜的,谁也说不清楚。我当时很想知道,现在无所谓了。”
“刚才那首歌唱的是什么?”
“春天,海潮,大鱼小鱼,最后多半还有爱情,我猜,我还没学到那部分。”吕西恩踢了踢船舵底座,铁块发出沉闷的声音,“轮到你。”
“轮到我什么?”
“唱一首歌。”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看着海面的粼光。这里的海和布列塔尼的没什么区别,只要盯着地平线足够久,他甚至能真切地在脑海中描摹出小岛和海岸线的轮廓,仿佛跳下水游十分钟,他就能在熟悉的、布满棕黑海草的石滩上岸,顺手挖一堆贻贝,方便妈妈准备晚餐。回想起来,他的家是个很安静的地方,父亲比起说话更喜欢抽烟斗,也许母亲曾经给菲利普和弟弟唱过摇篮曲,但菲利普对此全无记忆。
然后,有规律的曲调从脑海深处浮现,他听过太多次,反而把它当成背景的一部分,就像海鸥和潮水,并不会特意关心。那是布列塔尼渔民清晨出发时的号子,和划船的动作一样整齐。歌词赞美大海亘古的美丽,然后嗟叹她缺乏灵魂,残暴又不讲道理,顺便问问天上的海鸥是否同意人们的看法。随着小船没入波涛,渔歌重新变得温柔,甚至有点畏怯,祈求大海今天能做渔民的爱人。
他唱完了。吕西恩没有说话,头靠在菲利普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菲利普一动不动地坐着,抬头去看月亮和她周围的云。明天也许有雨,他从未如此渴望雨落在自己身上,也从未如此希望这片陌生的海洋能明白来自另一个海岸的歌。
——
菲利普没打算入睡,但当他头疼欲裂地惊醒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吕西恩摇晃他的肩膀,急切地说着什么。菲利普这才留意到大腿以下已经泡在水里了,海水趁深夜悄悄渗入船舱,悄无声息地把这艘遭受重创的船拉往深渊。
今天确实有雨,但两人根本顾不上这些从天而降的珍贵淡水,埋头舀出船舱里的积水。菲利普重新加固了堵塞裂缝的软木块,把船舱里的重物全部移动到右舷,设法调整帆船的重心。
雨抽打着歪斜的甲板。太阳偶尔在云层的缝隙之间闪现,马上又被遮住了。他们协力升起了那面尚且完好的帆,试图借助不甚可靠的太阳判定方位,往西南方行驶。然而洋流没让他们如愿,好像在故意耍弄帆船,把它推得团团转,太阳一时出现在右后方,抹掉溅进眼睛里的雨水之后,又出现在左前方。海面看起来哪个方向都一样,除了无边无际的浪和雨幕,什么都没有。
“岛!”菲利普叫道,拍了一下吕西恩的肩膀,引起他的注意,“一个岛!”
“小心礁石!”
光秃秃的小岩岛周围有犬齿一样的礁石,如果天气晴好,有一艘灵活的划艇,加倍小心的话,也许能安全靠岸。但在今天,不管从哪个角度接近,帆船都肯定会再遭受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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