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关系毕竟不一样了,再让伏传低头听训,谢青鹤有些别扭,更有几分舍不得。
谢青鹤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放下,先给伏传赔不是,柔声哄道:“是我说话太重,让你难过了。你来我这里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他慢慢地起身,想给伏传挪个位置。
伏传见他翻身都困难,连忙上前扶着他,小声说:“是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
谢青鹤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离得近,就不必那么大声说话。
“你随我入魔本是为了修行,为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时,解除魔患时得到的那些好处。”
“单为这点好处,做起来很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魔类偏执,大多数魔类的念头都无从排遣。比如苏时景,他的执念是要杀死天底下所有‘淫妇’,所有喜欢与男子做事的妇人,在他看来都该死,若不能杀光这些妇人,他的怨憎就不能平息。这类完全不讲道理的执念,自然不能满足他。”
“不能满足,就直接杀灭。杀灭之后,依然会有修为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早十多年前,为了尽量解决体内的魔患,减轻皮囊的负担,我就常常这么做。入魔,出魔,杀灭。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对自身也有绝对的好处。那我为什么要改变从前的做法呢?”
伏传很捧场,配合地答道:“大师兄要寻创新的修法?”
谢青鹤否认道:“那都是后面的事了。你我都是修士,修习道行神通、谋取长生不死,种种刻苦都是手段,务本求真才是真正的目的。若日日苦练,只求打人更凶,杀人更快,更能威吓他人,何不如修帝王权术,修兵法战术?一人之力,何如万万人之力?”
伏传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也认同谢青鹤的说法:“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此世虚幻,现世不虚幻?真人眼底,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你在世间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缚于阴阳五行,囿于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为依托,以万物为滋养,乃是至道之显化,亦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阴阳五行,脱离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连三问,把伏传问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中。
谢青鹤的修性已经完全进入了无视皮囊、无视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学说,此心与花同寂。释家佛祖说,天上地下,唯吾独尊。道德说,有名天地之母。都是这个道理。
眼见伏传所有所思,谢青鹤又问了一句:“小师弟,你可知道世间什么最珍贵?”
伏传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了悟的状态,认真地听他说。
“人心至贵。”
谢青鹤握着他的手,轻声劝道。
“你对草娘遭遇的同情,对此世百姓的悲悯,在那条窄巷里行走一年,所听所闻的关切认真,给予的每一次关怀照顾……这是你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联系,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边,不去管计划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经关心过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坏处。对我来说,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开始,我也不曾发愿发心解脱这个世界的贫苦艰难,我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唯有你。”
“小师弟,会心生遗憾,会自食前言,会错失那片真诚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谢青鹤握着伏传的手微微用力,使伏传不得不低头,与他对视。
“不要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传被这句话说得指尖一颤,仿佛过了电。
“我……”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大师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有些焦躁:“不是这里。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这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是过不去……差些什么……”
“差个交代。”谢青鹤安抚他,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谢青鹤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师弟,此事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你要知道,这世上或有无敌的修士,绝没有无敌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师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还年轻,只须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换了从前,伏传或许会认为大师兄不看好自己,不认同自己。
如今亲眼见到谢青鹤吐血卧床,说话都喘气,他就知道大师兄是经验之谈,绝不是看轻自己的能力。纷纭尘世之中,变数太多,阻力太大,连大师兄都不能百战百胜,何况初出茅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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