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面对永恒的时空和瞬间的生命,思索着有限生命的永恒精神家园在哪里安放,刚烈的陈子昂选择的是“独怆然而涕下”,悲观的刘希夷叹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豁达如苏轼,也借客人之口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叹。可是张若虚却不是这样,“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诗人在江边与永恒猝然相遇,他选择的是淡定与从容,不卑不亢,如平等的朋友一样,互相交流着关于自然与人生的感想。个体的人生是有限的,但是人生代代无穷已,用蜉蝣的瞬间达到了年年只相似的江月的永恒。诗人似乎从宇宙天地顿悟到有限与无限的平衡,于是,时间被诗化,哲学也被诗化了。施勒格尔说:
从严格的哲学意义上说,永恒不是空无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体。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糅合起来,于是就有这么一种情况: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
诗人明白了,所谓永恒,就是那一刻瞬间的真情,是楼台之上,月光之下无尽的相思: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德国浪漫主义美学认为:所谓美不过就是客观化了的精神意义,美只能出自关照者的内心,它只能是由情感所激起的直观的内容。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于是,《诗经·小雅》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情怀在这春夜的月光下复活,汉代“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的相思在这江边的小楼上再现。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月华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空间,而随着月华温柔地抚摸着离人双肩的思念,也就得以永恒。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思念是痛苦的,人生是短暂的,但是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这种关于痛苦和短暂的哀伤一直在不间断地上演,痛苦有了伙伴,于是痛苦被减轻;甜蜜有了同道,因此甜蜜被加倍。江水送走了时间,但是送不走时间的轮回,落月再次西斜,以瞬间的离去方式预告永恒的来临,用一个瞬间的结束连接下一个瞬间,迈向永恒。
作者明白了,所谓永恒,其实就是那组合起来的瞬间,而瞬间,无非是分割了的永恒,在月光的抚慰下,诗人顿悟: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于是,当别人还在伤春悲秋的时候,张若虚已经站在了宇宙的高度,从哲学的视角,将瞬间化为了永恒。
闻一多先生说:
这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终于,在被宫体诗毒化了一百多年后,张若虚用《春江花月夜》揭开了盛唐的序幕。“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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