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步说,如果把人具有的一切思想都作为各种迷妄来考虑,那么必须具有第三种立场,从而分别识别从前世转生到现世的一个生命所包含的前世的迷妄和现世的迷妄。只有这第三种立场才能证明转生,而对转生的本人只是一个永恒的谜。这第三种立场恐怕就是悟道的立场,所以只有超脱转生的人才能掌握转生这种思想。但即使抓住了转生这个思想,此时转生不是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我们活在世上,拥有死亡的丰富东西,例如葬礼、墓地、墓碑前枯萎的花束、死者的记忆、亲眼所见的亲属的死亡、还有对自己死亡的预测……
“那么,也许死者同样拥有生的丰富的东西,例如从死者的国度眺望的我们生者的城镇、学校、工厂的烟囱、不断的死和不断的生的人……
“所谓转生,难道不就是与我们从生者看死者的角度相反的、从死者看生者的表现吗?这不就是仅仅改变一下观察角度的问题吗?”
“那么,人在死后,为什么他的思想、精神还能传给后人?这又怎么解释呢?”乔·披语调平静地表示反对。
本多思维敏捷、血气方刚,略带轻视的口气断然回答:
“这和转生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呢?”乔·披态度安详地说:“一种思想在不同的个体里会超越时间被继承,这你总得承认吧。既然如此,同样的个体即使超越时间也可以继承各种思想,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猫和人是同样的个体吗?还有刚才故事里面的人和天鹅、鹌鹑、鹿是同样的个体吗?”
“从转生思想的角度来说,都把他们称为同样的个体。即使肉体没有连续,只要妄念连续,就可以视为同样的个体。其实,不叫‘个体’,称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也许更好。
“我丢失了那颗具有纪念意义的祖母绿戒指。因为戒指不是生灵,不能转生。不过,丧失意味着什么呢?对我来说,丧失似乎就是出现之本。总有一天,戒指又会像绿色的星辰一样出现在夜空。”
说到这里,王子仿佛悲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
“不过,乔·披,那颗戒指也许是什么生灵的化身。”克利萨达殿下天真地说:“说不定自己双脚跑走的哩。”
“要是这样的话,那颗戒指现在也许已经转生为像京香那样漂亮的姑娘了。”乔·披立刻沉浸在恋爱的回忆里:“别人来信都说她平安无事,可为什么就她不给我来信呢?所有的人都在安慰我。”
本多对他们的谈话没有留意,却在思考刚才乔·披说的那个有些怪异的观点。的确也可以认为人不是个体,而视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不是静止的存在,而是流动的存在。那么,正如王子所说,一种思想在各自不同的“生命延续”中被继承与一个“生命的延续”在各种不同的思想中被继承其实是一样的。因为生命与思想成为一个统一体。如果把生命与思想是统一体的哲学理念推而广之,那么囊括无数生命延续的巨大生命潮流之环、即人们所称呼的“轮回”也可能是一种思想……
在本多沉思冥想的时候,清显却正和克利萨达一起在暮色渐浓的黄昏里,用沙子专心致志地堆砌寺院。但是用沙子很难砌出暹罗风格的寺院尖塔和屋脊上的鱼尾形装饰。克利萨达巧妙地利用潮湿的沙团堆砌出极其精致的尖塔,他的如女人般纤细柔软的褐色的手在用潮湿的沙子做成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拉捏出翘起的鱼尾形。然而,痉挛似地翘起的、沾满沙子的褐色手指支撑的鱼尾形只在空中停留极其短暂的时间,沙子一干,屋顶装饰便立刻折断崩塌下来。
本多和乔·披也停止讨论,看着这两个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玩堆砌沙子的游戏。沙子建造的寺院也需要灯光。如此精巧细致雕刻出来的正门和窗户在黄昏暮色里变成只剩下一团黑糊糊的轮廓。摔碎的白浪,如同临终的白眼,聚集着在这世上行将消失的亮光,寺院在这白色的背景下变成一幅朦胧的剪影画。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头顶上已是满天繁星。银河横亘,清晰闪耀。本多对星星知道得很少,但还是立即指出银河两岸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以及张开巨大的翅膀给他们做媒的天鹅座北十字星。
四个年轻人倾听着远比白天响亮的涛声,凝视着白天明显隔阂的大海与沙滩现在融化在一个黑暗里,感受着夜空越来越多的星星密集拥挤的威压……他们包裹这天地之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古琴般的乐器里。
这正是一把古琴!他们是混进琴箱里的四粒沙子,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琴箱外面却是光明灿烂的世界,绷着从龙角到云角的十三根弦。倘若有一双无比白皙灵巧的手来弹奏,定然发出日月星辰悠然运行般的美妙音乐,震撼摇晃琴箱里的四粒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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