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富汗战争的九年期间,总共有超过一百万人死亡,但撒拉森不是其中之一。对照起他日后的所作所为,会让人怀疑上帝是否不存在,或者至少质疑他的常识判断力。
穿过国界之后,撒拉森跟苏联军队作战两年,直到一个寒冷的二月夜晚,当时十八岁、长得又高又壮的他,站在一片山脊上,往下看着一条通往欧洲的山间道路。
在他身后,一弯弦月洒下亮光,照耀着密集林立的山顶和悬崖,另外还有一万名久经沙场的战士,也如哨兵般挺立着。
他们都见识过各式各样不寻常的事情,但眼前,这个百万颗星星闪耀下的夜晚,他们就等于站在土星的第五环,看着帝国舰队飞过去。这可是没人见过的场面。
沿着底下的宽阔谷地,长达四十英里的双车道柏油路上,塞满了拖车、卡车、坦克运输车,而且根据阿富汗军事电台的报道,看不到的还有一百里。每隔几里,就会烧起火堆,把夜空照耀得像是基督徒的火葬堆。车辆沿着火堆前进,乘客座上的士兵们则把剩余物资往外丢:雪地军装、配给口粮盒、帐篷、急救包。
偶尔,会有火药或照明弹不小心被点燃,像劣质烟火点亮了夜空,引得车上的人纷纷蹲低身子,而史上最大的车队之一便笼罩在令人目盲的亮光中。那些车子正朝向阿姆河和乌兹别克的边境驶去:庞大的苏联第四十军团—也就是阿富汗的占领军—已经战败,正在进行撤离。
撒拉森跟其他人知道苏联为什么会输掉。“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一个声音从最高的几座山顶传来。“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一万个其他声音也跟着,他们敬畏地大喊,倾听着回音。“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喊声持续不断,洒落在那些忙着返乡的苏联人身上。曾是众多帝国葬身地的阿富汗,又再一次赢得胜利了。
两个星期后,二十名武装男子骑马进入这个大雪纷飞的小村子,撒拉森和其他一身战争伤疤的外国战士所居住的军营就在这里。
那二十名男子的领袖叫阿布都·穆罕默德·可汗,即使在那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他也还是一个传奇人物。苏联军队入侵时,他才四十来岁,当时他带领自己的族人作战,被另一个部落的两个“军事顾问”引导而误入陷阱,在一场激烈交火中被敌军俘虏,关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监狱,饱受酷刑折磨,一度惨烈到连俄罗斯警卫都想吐。后来在一场血腥的监狱暴动中,他逃了出来,一路靠着意志力,加上医药的辅助,他回到自己山区的大本营。
六个月后,健康还没完全恢复时,他就实践了自己的心愿—这个心愿支撑着他熬过喀布尔苦牢中的殴打和电击—他的部下活捉了那两个当初背叛他的人。他没有拷打他们。而是在他们背上捆了沉重的钢块,让他们面朝上,赤裸躺在一个大铸模里。他们站不起来,看到水泥浇进铸模里,只能拼命挥动手脚。
一旦水泥盖住他们的身体和脸,足以淹死他们,就不再加入水泥,等着凝固。他们挥舞的四肢和尖叫的脸,现在永远被凝固在石头里—成了一件怪诞的浅浮雕。
这两座埋葬了叛徒及他们企图脱逃身影的水泥块,现在就嵌在他堡垒中那个奢华会议室的墙面上,让所有来拜访阿布都·穆罕默德·可汗酋长的人有所启发。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背叛他了。
他是这个地带无人能敌的军阀,而且信仰虔诚。当他带着军事护卫来到这个冰冻的小村时,已经自封为该省的总督。此时他就是行使总督的职责,走遍广大的领地,以感谢那些外国战士的协助,并安排遣送他们回国。
在这趟漫长的旅途中,有一个他最想见的人。两年来,他一直听到有关撒拉森的种种故事,据说他背上背着四十磅的吹管防空导弹,肩上扛着一把AK-47冲锋枪,在各个山区间作战。
自从苏联坦克开进阿富汗之后,接下来那些年的战争,俄罗斯人损失了三百二十多架直升机。其中三架(全都是令人生畏的雌鹿武装直升机)是被这个年轻的阿拉伯人以吹管防空导弹击落的。两架是在这场战争中最惨烈的那几个月,另外一架是在战争的最后一个星期。无论以任何标准来说,这都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阿布都·可汗在苏联人昵称为“喀布尔健身中心”的那个黑牢期间瘸了腿,憔悴而英俊的脸总是似笑非笑,就连他把人变成水泥浮雕时也不例外。此刻他站在聚集的外国士兵面前,听着各式各样的要求,从医疗到旅费。只有撒拉森站在后排,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要,于是这个军阀更欣赏他了。
大家一起在村子里的公共食堂吃过晚饭后,总督以动作示意撒拉森跟他到烧得正旺的火堆旁,进入一个小凹室里单独谈话。此时大风呼啸吹过山谷,一路吹往中国的方向,阵阵小雪吹积在杂乱拥挤的屋子旁,阿布都·可汗亲自帮两人泡茶,提起自己听说过这位年轻人是非常虔诚的人。
还不到二十岁的撒拉森点点头,可汗告诉他,有个学者,也是前任指挥官,曾在战役中失去一只眼睛,他正在坎大哈市设立自己的精英学校,收的学生都是前任战士。如果撒拉森想在最好的环境研究宗教,那么阿布都·可汗总督很乐意帮他出钱。
撒拉森用他的钢杯喝着茶,抽着总督给他的美国香烟,说他听过毛拉·奥马尔的塔利班组织—“塔利班”这个阿拉伯文的意思,就是指追求宗教知识的人—而尽管总督的提议令他受宠若惊,但他摇摇头。“我要回家,回到我出生的国家。”他说。
“回吉达?”总督问,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不,利雅得,”他说,于是总督猜出他的意思了。利雅得是沙特阿拉伯的首都,也是国王和沙特阿拉伯王室统治的基地。“你听说过他们对我爸做的事情吗?”那年轻人问,看着总督深陷的双眼。
“很多人都说过。”总督低声回答。
“所以你就了解—我要展开的行动。”
这句话说得没有怨恨也没有任何情绪,纯粹是就事论事。即使如此,如果换了其他年轻人说这句话,总督一定会大笑,再敬他们一根好香烟。但其他年轻人从来没有面对过苏联雌鹿武装直升机朝自己全速飞过来,一次都没有,连最糟糕的梦魇里面都没出现过。看着撒拉森,总督又一次不禁想着,要是换了自己,手上仅有的武器就是一具吹管防空导弹,会有勇气做同样的事情吗?阿富汗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种导弹是有史以来最烂的武器之一,几乎可以保证,任何不幸去使用它的人,到最后都会送命。
这种四英尺长、扛在肩膀上发射的导弹,是利用手动操控系统:换句话说,你发射导弹,然后利用一个小小无线电盒里面的操纵杆,引导导弹射向目标。这样就已经够危险了,另外还要加上导弹发射时,会制造出很亮的闪光,因此你预设的目标(通常是一架直升机)就一定会知道导弹朝自己飞过来。
因此,直升机上的人员会立刻将直升机转向,带着机上的多管式机枪和50毫米口径的加农炮。他们会火力全开,试图在导弹被导引射中目标前,就先毁灭导弹的发射者和他的操纵杆。
才十七岁,孑然一身,没有父母埋葬你,更别说保护你了;你要站在阿富汗山区日落时分的一片碎石坡上,只有长长的阴影,其余一无遮蔽。而同时,狠心的直升机飞行员放出地狱里的恶狗,于是石头和子弹的碎片从你身旁飞掠而过;你要站在一阵旋风的中心,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着崩塌;你要听着震耳欲聋的马达和引擎,听着机枪和加农炮迅速飞近的尖啸;你要坚守阵地,绝不逃跑或退缩,面对着迎面冲来的死亡,转动一根操纵杆;你要数着漫长的那几秒,让死亡害怕得转身离开;你要扭动着操纵杆,引导弹头钻入直升机的引擎,感觉到爆炸的热力,然后闻到死亡和焦肉的气味,这才忽然明白烧焦的不是你自己,总之这回不是—好吧,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可不多。
这种史上最致命的比胆量游戏,撒拉森玩过三次,而且三次都赢了。这样一个年轻人讲的话,阿布都·可汗酋长是绝对不会嘲笑的。
“留下来吧,”这个军阀平静地告诉他,“你一回去,沙特阿拉伯王室就会逮捕你的。以你的名字,绝对无法入境的。”
“我知道,”撒拉森回答,又给两人添了茶,“我离开这里,就会去圭达—去那里的军火商场,一千美元可以买到一份假护照,随你指定用什么名字。”
“或许吧—但是小心,大部分的巴基斯坦伪造者都是人渣。你要用什么国籍?”
“无所谓,只要能进入黎巴嫩就行。贝鲁特有个顶尖的医学院。”
阿布都·可汗愣了一下。“你要去学医,成为医生?”
他点点头。“如果我不是沙特阿拉伯人,还有别的方法能回去住在那儿吗?”他说,“那里并不对外国人开放,但是医生除外—很好的医学学位,就保证能拿到签证。医生还有另一个优势,调查总局不会监控医生。医生是要救人性命的,不是吗?”
阿布都·可汗微笑,但还是看着他。“那要花好几年。”他最后终于说。
“说不定要一辈子。”撒拉森也报以微笑,“但是没有其他办法,我应该替我父亲报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上天在山里一直保佑我平安—为了要让我摧毁沙特阿拉伯王室。”
总督沉默坐在那里好久—他原先一直以为,这位年轻战士所做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比打下三架雌鹿武装直升机更令他佩服。但他错了。
他搅了搅杯子里的茶,最后终于举杯致意—他对复仇比大部分人更了解。“敬沙特阿拉伯,”他说,“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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