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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我哀(第1页)

“点——灯——”六盏灯笼忽地点亮,高悬于监狱走道梁上,照亮了屋顶雕刻的巨大狴犴,吊眉竖眼在阴影中忽隐忽现狰狞如恶鬼。微弱的光惊醒了牢房里的疯子们。列缺提着一盏灯笼缓慢走进来,是为照亮自己的脸。但一见陌生人靠近,他们仓皇遮住双眼,缩进光照不到的地方,除此之外毫无反应。

列缺继续往里走,灯笼的红色烛光落在七七身上。她正跪在墙角,双手合十无声地祷告,一见列缺,愣了一下,快速爬到栏杆边,伸手紧紧抓住列缺的脚腕不让他走开。列缺低头见她眼中有波光三折。

“你也在这个故事里吗?”列缺心想,除了屠夫初九,还有能够开口说话的人,那你就再哭得大声一点,告诉我更多一点。列缺任由七七依靠着自己,只觉脚下这女人似乎将自己身边的位置当作了可以安眠的摇篮,尽管对于彼此,他们都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隔壁牢房的黑暗里传出地上茅草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见一孑独卧的侧影正爬起来。列缺把灯笼稍微挪开,照向那里。一见光照进来,那牢中的人便颤巍巍地走出来,原来是个瘦弱如竿的青年,他踩在地上的枯藁般的双脚令列缺不可遏制地以为他是墓中干尸。

但青年熟识地向列缺招招手,也轻轻跪下来。

冷静。列缺告诫自己,强压心中的惊惶与兴奋,蹲到青年身边。

“你是谁?”

“江二三。”

“你认识我?”

“我怎么能不认识你?”

列缺皱起眉头,眼角处依稀可见不远处罗恒和刘毅正守着。

“为何跪我?”

“不是我要跪你,是江雁要我跪你。”

“江雁是谁?”

江二三指着自己的心口:“江雁就是江雁,他在我的身体里,我们住在一起十几年了。”

“那江雁为何要你跪我?”

江二三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江雁,他又不是每件事都会告诉我的。”

“那我如何才能见到江雁?”

烛光跳跃在江二三眼中,显出几分俏皮。只见他低下头,沉寂片刻。

列缺紧张地握紧拳头,此时,江二三再度抬起头,眼神已变得沉静而深邃,笑容斯文,仿佛突然间换了个人。“在下江南贡院秀才,江雁。”“你为何跪我?”江雁扶住列缺的肩膀,轻声吐出一声叹息:“他让我们在此等你,他没食言,你来了。”刹那如被无名的幽灵扼住咽喉,列缺久久说不出话来,但江雁只是真诚地看着列缺。列缺面色一沉,突然越过栏杆抓住江雁的衣服,勐一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说清楚,你说的他,是谁?!”

江雁从极近处凝视着列缺的脸,微笑着不再说话了。并且列缺知道就算再多苦等,也遇不到他再次愿意开口的机会了。这么想着,心中竟升腾起某种奇怪的感应,他快速提着灯笼走到七七牢房的另一边,果然栏杆上贴著名字“屠夫初九”。

屠夫初九、妓女七七、秀才江二三,三人既然恰巧联系在一起,那么与案件的可能性至少有三种。第一,他们可能从所关的牢房里看到了只有这个角度才能看到的东西。第二,他们可能以某种方式参与或制造了谋杀,并相互隐瞒真相。第三,有另一个人存在。而且至少在“脸”这件事上与列缺有关。列缺正在脑海里飞速思索答案,此时,江雁忽地吟起诗歌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向安分的疯子们闻声竟然渐渐骚动起来。罗恒以为这跪下的两人又要咬舌,紧张得立刻带人冲进来,将铁牙套往七七和江二三的嘴上粗暴地一箍就拖了出去。那诗还没吟完就骤然断了。

列缺看着渐行渐远也并不挣扎的两人,七七回望时流下了眼泪。他手中的灯笼即将燃尽,火苗剧烈跳动两下,“倏”一下熄灭,列缺终于隐没在黑暗里。罗恒狐疑地对刘毅使了个眼色。

夕阳几缕染上列缺幽深的双眸,近看似跳跃的火苗。心突然如脱缰的野马般不受掌控,直到现在也无法平复心情。真相咫尺之遥,差一步他就能触碰,而横亘在面前的沟壑不是任何人,而是列缺自己,但他全然想不到与自己有何关系。

列缺看起来木愣,实际心底里比谁都好强。一旦感觉到无能为力,就会无限焦躁、黯然自伤。很久以前他就知晓自己心中残缺了一块,不知缘起,不知所终。他迷茫着,任其长满荒烟蔓草,最后放逐那一块变成幽深地狱。但今日,其中关押已久的恶鬼好像要爬出来。他非神明,也有所畏惧。他最畏惧的是他自己。木屑蜷曲着纷纷落在地上,列缺坐在树上雕琢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块,随着刀尖移动,木头块逐渐显出佛像的轮廓。灵谷寺的晚钟声响起,乾元也在认真地念经吧。列缺远望见城郭里炊烟飘起,农妇们正收十衣物准备晚餐,想起今日还有场绝不能忘记赶赴的约,列缺暂且忘记种种不快,深吸一口气,一刀下琢,点出左眼。“如果佛像是为了给人祈祷……”刀尖如流水般琢出了右眼,一气呵成。“……那雕琢佛像的我是否能得到善报?”列缺将佛像举到眼前,见佛的目光落在遥远处,不知在沉思什么,乍看下有几分狰狞。

看久了,搞得列缺也分不清自己刻的是佛还是魔。“你怎么不回答我?对了,你的工作就是听听而已。”列缺将佛像塞进胸口,从树上一跃而下,向约定之地走去。

外城住屋拥挤低矮,却有很多空置的破房子,如今世态越发荒芜,很多人赶着逃回乡下混口饭吃。仁义堂挖心案刚过去不久,余温还在,村中的大树下点着一炉一炉的香火,真以为这青色的烟气能保佑天下太平。

列缺穿梭其中,见天色暗得很快,怕误了约定,便拐了个弯走进一条窄巷,想抄近路跑去村口,没走多远,忽听到屋后传出奇怪的人声,依稀混杂着女人的哭泣。这是间废弃的屋子,难道有人?列缺好奇地凑上前,穿堂进院,岂料极端惨烈的一幕景象刺入眼中。满地撕碎的衣裳,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正将一个纤弱少女压在肮脏的泥土中施暴。“混账!”列缺大喝一声,怒目圆睁。中年男人慢悠悠回头见到闯入者,陶醉地咧开嘴,竟当着列缺的面更疯狂地进犯少女。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列缺冲过去揪起男人,一脚踢进乱草丛中,不顾他后知后觉的尖叫,一刀砍掉祸根。鲜红的肉块掉在泥潭里,男人哀号着在地上痛哭打滚,疼得抽搐成一个肉团。列缺忙去探看少女,已在崩溃边缘的少女因恐惧、疼痛而浑身颤抖。全身到处是青紫瘀痕,双目失神,像被野兽践踏的猎物一样木然坐着,任细白的胴体完全裸露在冷风中。“姑娘?”列缺轻声唤她。少女触火般醒过来,泣声恳求:“我不要被他杀死,我想活下去!求求你救救我!”她纤弱又惨烈的声音震荡到列缺心里,脸庞幼嫩而倔强,才不过十五六岁。列缺脱下外衣裹住她的身体,将她拉进怀里:“嘘……没事了,你已经没事了。”“可是我想活下去……但我怕不能再活下去了!”少女大声哭出来。列缺将少女打横抱起,快步离开此院。他得找条不引人注意的小路送她回家。夕阳余晖渐渐消退,已有渐起的夜幕遮掩。他抱着少女从高墙上跳下,悄无声息地来到她家中后门,将绵软的身体轻轻放下。“从今而后,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就当做了个噩梦。”“可你……”“我不存在。”“他好恶心,我也好恶心……”少女想起那张扭曲的脸,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姑娘,别带着愧疚和悔恨继续生活下去,你并没有错。”“但别人都会看不起我的,是不是?”少女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对上她希求的目光,列缺不敢轻易回答,想了想,蹲到她身边。“我不太会安慰人,漂亮话也说不上来。你心中的痛苦,我连万分之一都难以体会。可是我刚才在雕佛像,我问它说诚心雕佛像的我能否得到善报,它没有回答。”列缺指着腰间的佩刀,“因为我杀过很多人,已不值得被原谅。但是接下来我就遇到了你,所以是上天注定要我帮你。上天站在你这边,你会长命百岁的。而你能长命百岁,就是允诺我最大的善报。”

少女紧紧攥着列缺的手,点了点头,泪珠如涟掉落。幸好他出现,但又多想他没见到自己最不堪的样子。“我叫秋月,我想记得你的名字。”“我不存在。”列缺微微一笑,抽开手摸摸少女的头,跃上屋檐,很快消失在重重屋宇中。他没由来地相信她会努力活下去。至少,身处绝境中她没有呼天抢地,没有羞愧自尽,更没有你死我活,而只是拼命想活下去。但列缺骗了她。事到如今自己怎么还会想得到善报?都是安慰小丫头的随口胡扯。

列缺快步跑回废弃屋子。中年男人一手抓着血淋淋的老二,正脚步蹒跚地往外走,胯间的血一直淌到脚踝。一见列缺去而复返,男人狰狞地拔出腰间短刀欲报大仇。“我正愁去哪儿找你,你倒自己回来了。”“事情没办完,回来善后。”男人淫笑道:“那小丫头真不错,又嫩又甜,爷很久没遇到这种好货色了!虽说代价大了点,也值。明儿爷就买了她,好好回去玩几天,然后扔进窑子里也给别人快活快活,你说怎么样?”“不怎么样。”“挺实诚,你想留着自己玩儿?”列缺的长刀突然挥至男人眼前,男人忙举短刀迎接,但才接触到刀刃的力道,已震得双手发麻,他没料到列缺身手如此好。三五个回合下来,男人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撂倒在地。“我在金陵城里说个一字没人敢说二!甭管你是谁手下的兵,惹了我,就算天皇老子罩着,也休想善终!”列缺踩上男人的胸口,从上而下俯视着他。

“哦,正如我所愿。”言罢,列缺将刀尖对准心脏冷静地刺进去。刀尖依次缓缓穿过皮肤、骨胳、胸腔,精准地掠过跳动的心脏旁边,刺穿后背,最后停在男人身下的土地中。“啊啊啊——”男人尖声号叫。“好好反省。”列缺抽出刀,转身想走。“老子不过就是玩儿了只嫩鸡,何必玩儿命,况且女人不就是给人玩儿的吗……”列缺闻声回头,见男人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念叨着,神色稀松平常。而最无解的就是“平常”。能将世间的“不正常”认定为“正常”并至死无悔,证明已烂到骨子里。列缺冷笑一声回头,再次将刀尖悬高,这一次对准的是心脏。“我有一个秘密,从没告诉别人。那就是,我喜欢杀人。尤其是你这样的渣滓。我对人间毫无留恋,却对死亡趋之若鹜。”男人难以置信地仰起脸,未及感觉到刀刃掠过身体的快感,列缺的刀锋已刺穿心脏,死亡已至。但列缺看不到自己的神情,抿紧着嘴,眼中痛苦,根本不是在欣赏死亡降临的乐趣。鲜血溅染了佛像,列缺突然不知今日该如何赴梅川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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