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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非,前章已略言之,袁氏对民国如无二心,他的统治是笃笃定定,不会有太多的问题;他如背叛民国,来恢复帝制,那他这洪宪王朝,便是个泡沫王朝,一戳即破。殊不知,蔡锷在云南领导起义,其情况亦复如是。云南起义假如没个北洋系的窝里反,作为内应,单凭云南一省,甚至西南五省联合造反,也是枉然。再缩小,用个毛记红朝的术语来说,那西南起义将领之间,所蕴藏的‘人民内部的矛盾’,也会把反帝制运动搞垮。请先说说,袁氏北洋系,这个袁家班的班底和班底内部的窝里里反。

北洋系是什么个东西呢?粗浅的说来,在近代中国政治转型期中,国家制度无定型、政府运作无法制的情况之下,一切靠的是人、系、或称党、称派、称团……。总之,它是一群人在一个头头之下的有形或无形的组织,君不见民国时期的大政客,动辄‘我系’、‘我党’如何,如何。(例如:北洋系、安福系、直系、奉系、政学系、交通系、研究系、老桂系,以及后来国民党的汪系、胡系、西山系、太子系、黄埔系、CC系、公馆系、桂系,乃至江浙财团等等;中共的国际派、毛派、托派、四人帮、四野系、二野系,甚至当年国军的黄埔系中的十一师、十八军也可形成个以陈诚为头头的‘土木系’,真是举之不尽。细说之,只有去编一部中国军政派系名词大辞典才可略窥全豹。)

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孔老夫子说得更好,君子不党,‘结党’就必然‘营私’。小政客、孤鬼游魂们,称不了系,则结个‘小团体’,一以自保福禄,一以把持若干小衙门,以排除异己,共享所得。大陆上的顺口溜说,‘不吃白不吃’、‘有权不用,过时不候’,就说出小团体或个人把持衙门的经纬所在。这不只在政界军界为然,青帮、洪帮的黑社会,乃至满口德先生、赛先生的学术界、文艺界,作诗、著书、画画、唱曲子,都不能免。更可怜的则是,早年被贱视的所谓倡优,不结帮,也不能自保。做妓女的也有什么扬帮、苏帮,长三么二,来歧视土娼黑户。最奇怪的,连断肢瞎眼的乞丐,也各有其帮,不在其帮,也要被棒棍交加,打出街头巷尾,绝不容情……。换言之,在近代转型期的中国,个人单干,几乎是不存在的。不论为善或作恶,你都得有个帮。没有帮,就没有你。为着你的个人利益,为着帮的利益,乃至社区的利益、国家民族的利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都得‘识大体’,以帮的利益为首。这样,有时为着帮的事,你就不能奢言是非;相反的,你得在是非之间,睁只眼,闭只眼,‘识大体’,由它过去。这本是我民族搞中庸政治的特性,也是我们的劣根性吧。子夏说:“大德无亏,小节出入可也。‘这也就是我们圣贤之教,替我们当代小节不拘的贤者开了个后门。让他们为着各自帮派的利益,作了违心之事以后,暗室三省吾身而仍自觉无愧也。这种由一群死党组织,拥护一个帮主的帮派,在民国史上就是从袁世凯的北洋系开始的。在政治运作上,它底高级的死党,便叫做’班底‘。这个名词是向在舞台上唱戏的戏班子借用的。像当时很红的梅兰芳那个班子里,萧长华、姜妙香等配角,便是梅氏的班底;梅则是他们的班主。双方相依为命,共存共荣。

政治舞台和戏剧舞台,原是一样的。大家都要有个班底。记得有一次我曾问过李宗仁先生,在国共内战最紧要的关头,为何突然飞离重庆?李说:“在重庆全是蒋先生的班底,我怎能留在那里?‘后来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台湾?你是那里的总统嘛。不回去,任人家弹劾你失职。’李说:“我在台湾没有班底嘛。‘没有班底,就不能登台唱戏。只好待在美国做寓公了。

袁世凯那台滑稽戏的演出,也是全靠个班底的。他老人家晚年,班底里的主要配角,一个个各唱其戏,他这个袁兰芳只好唱个独脚戏,就卖不了票了。

袁家班班底溯往

朋友,上述这些现象,一般官史家都不愿着墨太多,因为那实在有损于庙堂形象,著书者往往也是‘身在此山中’,不免为尊者讳。多写了,也难免与党史、国史体例有违。但是这一现象却是近代中国史上,任何人所不能否认的绝对事实啊。

所谓北洋系便是袁家班的班底。那是他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时代所慢慢铸造出来的。但那为时尚早,现代化的独裁政党(包括孙中山的中华革命党),这时都还没有出现。大清帝国的政治制度虽已日趋崩溃,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地方政治上的回避制还是继续有效。所以后来蒋、毛二公所搞的‘党政军’一把抓的个人独裁制,还非袁之所能及。老袁只能以曾国藩、李鸿章的老办法,抓抓军。军,事实上他也不能全抓。西太后在死前,为夺其兵权,把他从北洋大臣调入军机,他也只有乖乖地交出兵权,迨西后、光绪同时死亡,以一个糊涂蛋的醇王载沣,拥一对寡妇孤儿入承大统,对老袁要报一箭之仇,袁世凯也只有抱头鼠窜而逃,不死者几希。迨朝命以足疾开缺,回籍养痾,老袁也只有磕头谢恩,跌跌爬爬而去,不敢说半个不字?这是中华帝国的制度使然。以后国共两朝,都是绝对做不到的。

可是满清大帝国的衰亡的周期已届,老袁虽按‘祖制’百分之百的交出兵权,那个腐烂的王朝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照单接收。迨武昌变起,还要优诏袁某出山平乱。这个班底便又在袁氏掌握之中了。等到他养寇逼宫,取得政权,当了总统以后,这个总统如何运作,他虽然在五千年政治传统里,找不到蓝本,对新制又茫无所知,幸好他还掌握了一个如臂使指的老班底,在新的舞台上,还是可以旧调新腔随机乱弹。(‘乱弹’也是旧剧目之一种,它杂糅众家不拘一格,随机应变,然终不出传统老套也。)迨帝制骤起,袁要恢复旧戏,而班底诸配角,乱弹已久,如今已分别弹出各自的名堂来,班主要旧调重弹,就很难号召全班了。

北洋系的窝里反

北洋系的班底的主要配角是那些人呢?简言之,从小站时期开始,文场最高领导大致以所谓‘嵩山四友’:徐世昌、李经羲、张謇、赵尔巽四人为首。此四友者,经‘朝议’虽比照汉初的‘商山四皓’,而位隆于四皓也。他们一免跪拜称臣,二赐朝服肩舆,三为入朝赐座,四锡优厚年金(二万银元)。然此四人皆不领情。最重要的是号称相国的徐太保,时任袁政府的国务卿,筹安会出现未几,徐即称病离职。其他三人亦挂冠求去,其时袁的参政院与政事堂中,原网罗有共和复辟两派,政见相反,而一致拥袁排孙的人士甚众。赵尔巽便是复辟派的领袖,总检察长罗文干则共和派之中坚也。如今两派领导者皆纷纷求去,给袁之难堪虽多,然究无直接致命之伤害。袁也就淡然处之了。但是他们在袁氏帝制中所发生的破坏力,则无法估计了。

可是武班底的窝里反,情况就更严重了。袁之真正的实力,还是他那老北洋六镇(六师)的枪杆。这个枪杆除老袁自己紧握在手,绝不放松之外,下面能代他掌握的便是所谓‘北洋三杰龙虎狗’的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了。王士珍这条‘龙’,由于诸种公私原因,在军中虽声望弥高,然一直未掌握实权。迨袁有意帝制时,王事实上已告老还乡,享其儿孙之乐了。【参见上引陶菊隐著“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二册,页七○…七二。比较晚出的一手史料,如大陆上出版的文史资料,所记亦多,不备载,详史料篇。】

段祺瑞(一八六五…一九三六)、冯国璋(一八五九…一九一九),这两个一‘虎’一‘狗’,可不一样了。袁的看家之宝的六镇之兵,都掌握在他二人手里。袁为防制他们建立私人势力,乃把他们在六镇之中,不时调动,因此段一人在六镇之中,曾历任四镇的‘统制’(师长)。袁的本意只是对其部属搞‘将不专兵’的把戏,等到他们水涨船高,段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袁的六镇班底,也都做了段的部属,使段氏在后来所谓‘北洋军阀’系统中,威望足以号令全军的第一号大军阀。

段氏,合肥人,幼年也是老淮军眷村里的产品。李鸿章的北洋武备学堂第一届毕业后,留德,并在克鲁伯兵工厂做实习生。后来为袁罗致,成为位仅次于袁的小站元老。辛亥革命时接替冯国璋为清军前敌总指挥,兼湖广总督。终于率前敌清军将领四十余人,电迫清帝退位,成为中华民国民国的开国元勋之一,闻名国际。在袁氏替孙之后,段为袁政府中最具实力的陆军总长。袁氏戡平二次革命时,段氏摄阁。帝制之初,主将军府,兼统率处,号令三军,权倾朝野,为当时中国之第一军人。但是功高震主在袁氏看来,就成为尾大不掉,乃稍削其权而引起段的反感。加以段亦以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自许,接袁氏之班,实为顺理成章之事;做袁氏之臣,那就是降志辱身了,非大丈夫所能堪也。但段显然无反袁之心,迨工杯葛而已矣。段原与袁府的‘大爷’(克定)不相容,这时克定乃乘虚而入,竟向皇父建议以王代段。袁氏误听儿言,乃命克定苦劝卧‘龙’,出山代段,并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八月底正式交接。这一来,火上加油,袁、段的关系乃发展到决裂的边缘。据松坡遗墨所示,蔡锷在潜离北京之前夕,曾与段有密谈。再据上引袁静雪的回忆,袁氏死后,遗族曾一夕数惊,因为有密报说段祺瑞要派兵来包围中南海,尽诛袁氏家人。段为此表明心迹,曾特地把老婆送来参与袁家守灵,以安袁族之心,云云。袁、段的关系发展到这种恶劣地步,袁氏帝制之失败,还需历史家多唇舌乎哉?

曹丕不好伺候

冯国璋和段祺瑞的故事,也大同小异。冯国璋,直隶(今河北)河间人。幼年家贫,曾在农村戏台上拉二胡伴唱为生。后从军,由于聪明而苦学,竟被保送军校,与段祺瑞同学。半途请假考科举,竟考中秀才。再考举人落第,乃回军校完成学业。后得机去日本,对日本兵制观察入微,乃被袁氏选拔,终成小站三杰中之‘狗’。辛亥武汉之役,总统清军第二军,攻下汉口、汉阳、后被调返北京,统率禁卫军。禁卫军者,袁氏控制北京之八三四一部队也。有此,则袁党在北京之统治基础乃大奠。二次革命时,冯又奉调南下,与张勋攻略南京。后张军因军纪不佳他调,冯乃代张为江苏将军,驻节南京。从此地灵人杰,冯遂成为威震东南的封疆大吏。民国四年初夏,冯自梁启超口中获悉袁有改变国体、实行帝制的阴谋,乃亲往北京一探究竟,袁氏乃对他有上述‘封口’之说。国璋信以为真,并为广事传播,后知被骗,乃气愤不已。因此对袁氏之背叛民国,竟不惜公开批评。弄得朝野皆知。其实冯之反对帝制的公私动机,大致与段的立场,亦不相上下。他二人除爱惜共和之外,都不无将来对袁氏接班为主的情结。而他二人对‘太子’袁克定的憎恶,冯可能有甚于段。冯竟直呼克定为曹丕,并对朋友们公开诉苦说,袁大总统如果做了皇帝,‘像这样的曹丕将来如何伺候得了’。【见恽宝惠‘谈袁克定’,载‘文史资料’总第二十六辑,页一四一。】

总之,冯、段二人,袁世凯的两大肱股也。折其一,袁氏的皇帝肯定就做不成了。两个同时罢工,袁就瘫痪了,云南起义也就是多余的了。至于黎元洪之拒绝‘武义亲王’之册封,黎虽非北洋系中人,作用不大,然黎氏究系副总统,反袁形象,也是有其一定影响的。但是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坏东西不打不倒。没个云南起义这么轰轰烈烈的来一下,袁世凯可能还不会立刻倒毙,有袁在,帝制的闹剧伊于胡底,就谁也不能胡说了。

下面再谈谈蔡锷、唐继尧和他们的云南起义。

头角峥嵘的蔡锷

蔡锷(一八八二…一九一六),湖南宝庆人,其家庭背景,说者异辞。云南文史资料说他家贫,‘父为打铁工人’【见选辑第十辑,页九】,不太可信,因为他在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简直和他的老师梁启超差不多(梁成秀才时十二岁),但他和他老师康有为一样,乡试落第,未能‘中举’,因而跑到长沙去进当时最时髦的‘时务学堂’,做了梁启超和谭嗣同的学生,时为戊戌前一年,蔡十五岁,梁二十四岁。名师高徒,是民国史上少有的佳话。打铁工之子,似不能有此造化也。哥大所编的民国名人传,说他是富农之子,我则说他和毛泽东、刘少奇一样,是中小地主之子,大致差不多。戊戌后,蔡锷曾在上海进南洋公学,又东渡日本,一九○○年曾回国参加唐才常起义,再回日本进入日本士官学校第三期,与蒋百里同班,一九○四年毕业于士官学校骑兵科。蔡留日期间与梁启超往返甚密,并为新民丛报撰稿,可说是头角峥嵘、文武兼资。那时中国留日学生数万人,十九都在东京一带鬼混。像蔡锷这样的货真价实的留学生,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一旦回国便为新政各界争取的对象。

蔡锷于一九○四年在日本学成返乡,在端方之下做了一阵高级教官和参谋之后,便被广西巡抚李经羲所罗致,去广西一住六年。他在广西最值得一提的工作,便是当李宗仁将军的母校的广西陆军小学的总办了。善于说故事的李公真把他早年所最崇拜的校长,说成高不可攀的‘飞将军’。他说,蔡总办的骑马,可不是翻鞍上马啊。他是从马后起跑,以跳木马的方式,纵身飞跃,骑上马背啊(李宗仁那时还不知道蔡锷是日本士官学校骑兵科毕业的)。李宗仁纵使最崇拜蔡锷,最后他还是要参加个‘驱蔡’的学潮,把蔡锷赶出广西。因为,据他说,当时湖南人搞‘以邻为壑’,把广西当成了湖南的殖民地,所以非驱蔡不可。【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三章。】

广西人驱蔡,蔡却因祸得福。因为这时李经羲升任云贵总督,乃顺便把蔡锷带到云南去了。在云南,他不只是在‘云南讲武堂’做兼任教官,教了个伟大的学生…─中国红军之父的朱德,并写了一部后来蒋介石也为之手不释卷的‘曾胡治兵语录’,更重要的是当上了一位实际带兵官─…中国陆军第十九镇第三十七协的协统(旅长)。在他底三十七协里,他并且引进了大批留日士官毕业的晚期学弟,作为自己的班底。【参见哥大和刘绍唐所编的各种中西文蔡锷传记。】

蔡唐之间的微妙关系

笔者前章已交代过,袁世凯在他的班底六镇之中,是不用日本留学生的,因为留日的陆军学生,泰半都是同盟会的会员的缘故。蔡锷是梁启超的学生,未尝加入过同盟会,但是他和黄兴却因同乡的关系,而有莫逆的私交;也由于黄的关系,蔡和同盟会也拉得很紧。如今在他的三十七协里,竟然有一个标统(团长),和六个管带(营长),是比他晚期的士官学校学弟,其中六管带之一便是云南东川出生、日本士官学校炮科六期毕业的学弟唐继尧(一八八一…一九二七)。唐比蔡大一岁,但是在学历上,蔡却是比唐高三届的学长;在官阶上,蔡(旅长)更是比唐(营长)高三级的顶头上司。在他们那个时代,不论是在日本或是在中国,官场都是阶级森严的,所以蔡对唐是可以颐指气使的,而唐对蔡则是必恭必敬的。这就是他们在辛亥前后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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