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我们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巴地广场打棒球,也常常去逛马德里的旧货市场,再 不然冬夜里搬张街上的长椅子放在地下铁的通风口上吹热风,下雪天打打雪仗,就这样把春 花秋月都一个一个地送掉了。
一般情侣们的海誓山盟、轻怜蜜爱,我们一样都没经过就结了婚。回想起来竟然也不怎 么遗憾。
前几天我对荷西说:〃华副主编蔡先生要你临时客串一下,写一篇《我的另一半》,只 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时他头也不抬地说:〃什么另一半?〃
〃你的另一半就是我啊!〃我提醒他。
〃我是一整片的。〃他如此肯定地回答我,倒令我仔细地看了看说话的人。
〃其实,我也没有另一半,我是完整的。〃我心里不由得告诉自己。
我们虽然结了婚,但是我们都不承认有另一半。我是我,他是他。如果真要拿我们来 劈,又成了四块,总不会是两块。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写《大胡子与我》来交卷,这样两个 独立的个体总算拉上一点关系了。
要写大胡子在外的行径和做人,我实在写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来。这个世界上留胡子的成 千上万,远看都差不多,叫〃我〃的人,也是多得数不清,所以我能写的,只是两人在家的 一本流水账,并无新鲜之处。
在我们的家里,先生虽然自称没有男性的优越自尊等等坏习惯,太太也说她不参加女权 运动,其实这都是谎话,有脑筋的人听了一定哈哈大笑。
荷西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里。这么多年来,他的母亲和姐妹有意无意之间, 总把他当儿皇帝。穿衣、铺床、吃饭自有女奴甘甘心心侍候。多少年来,他愚蠢的脑袋已被 这些观念填得满满的了;再要洗他过来,已经相当辛苦。可惜的是,婚后我才发觉这个真相 。
我本来亦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加上我多年前,看过胡适写的一篇文章,里面一再地提 到〃超于贤妻良母的人生观〃,我念了之后,深受影响,以后的日子,都往这个〃超〃字上 去发展。结果弄了半天,还是结了婚,良母是不做,贤妻赖也赖不掉了。
就因为这两个人不是一半一半的,所以结婚之后,双方的棱棱角角,彼此都用沙子耐 心地磨着,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磨出一个式样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两人在很小的家 里晃来晃去时,就不会撞痛了彼此。
其实婚前和婚后的我们,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巨大的改变。荷西常常说,这个家,不像 家,倒像一座男女混住的小型宿舍。我因此也反问他:〃你喜欢回家来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 同学在等你,还是情愿有一个像《李伯大梦》里那好凶的老拿棍子打人的黄脸婆?〃
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没有什么负担,婚后一样自由自在,吹吹口哨,吃吃饭,两肩不驼 ,双眼闪亮。受家累男人的悲戚眼神、缓慢步履,在此人身上怎么也找不出来。
他的太太,结婚以后,亦没有喜新厌旧改头换面做新装。经常洗换的,也仍然是牛仔裤 三条,完全没主妇风采。
偶尔外出旅行,碰到西班牙保守又保守的乡镇客店,那辛苦麻烦就来了。
〃请问有没有房间?〃大胡子一件旧夹克,太太一顶叫花子呢帽。两人进了旅馆,总 很客气地问那冰冷面孔的柜台。
〃双人房,没有。〃明明一大排钥匙挂着,偏偏狠狠地盯着我们,好似我们的行李装满 了苹果,要开房大食禁果一般。
〃我们结婚了,怎么?〃
〃身份证!〃守柜台的老板一脸狡猾地冷笑。
〃拿去!〃
这人细细地翻来覆去地看,这才不情不愿地交了一把钥匙给我们。
我们慢慢上了楼。没想到那个老板娘不放心,瞪了一眼先生,又追出来大叫。
〃等一下,要看户口名簿。〃那个样子好似踩住了我们尾巴似的得意。
〃什么,你们太过分了!〃荷西暴跳起来。
〃来,来,这里,请你看看。〃我不情不愿地把早已存好的小本子,举在这老顽固的面 前。
〃不像,不像,原来你们真结婚了。〃这才化开了笑容,慢慢地踱开去。
〃奇怪,我们结不结婚,跟她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她女儿,神经嘛!〃荷西骂个不 停。
我叹了口气,疲倦地把自己抛在床上。下一站又得多多少少再演一场类似的笑剧,谁叫 我们〃不像〃。
〃喂!什么样子才叫像,我们下次来装。〃我问他。
〃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嘛!装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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