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踢了他一脚,瞪眼说:“不要说啦!”她将收束好的东西和马匹都交给这傻张,她想叫傻张先牵马出门,她随后再溜出去,不料篮子里的孩子偏偏在这时又哭了起来,她发恨,催著傻张牵著马快出去,傻张直眉瞪眼的还是莫明其妙,一点儿也不忙。
这时由柜房就出来了几个人,掌柜的在前,其次是两个穿官衣的人,还有就是耶韩秀才,拱肩缩背的二月天气他已然穿上一件很旧的纺绸大褂,还有两个伙计,他们都往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去了,他们的脚步都轻而且缓,很严肃地,好像是去捉人的样子。因为马棚是在墙角,他们并未往这里注意,玉娇龙乘势推开了傻张,夺过来缰绳,牵马向外就跑,马一颠,篮子里的小孩更哇哇的哭,那边的几个人一回头,就看见了她这种情形,先由韩秀才发出了一声惊叫,说:“啊!就是她!快捉拿呀!”
玉娇龙急急牵马出了店门,骑上了就走,用鞭子抽打著马,驱逐街上的人,并尖锐地喝著:快躲开!快躲开!小心马撞著!路人全都纷纷逃奔,她就催马疾行连头也不回,可是篮子颤得很厉害,几乎把孩子给颠出来,她又不得不将马勒住一些,还没有出西门,就听身后远远地有几声大喊:“站住吧!……我们不拿你!只问你几句话……!别害怕!别跑!”
可是玉娇龙最怕的是别人问她话,所以她更催马紧跑,并腾出一只手按著篮子,篮内的小孩却拼命的大哭,杂以马蹄紧响,行人乱避,身后追的人又大喊,乱烘烘地这条大街立时沸腾起来了。
但一霎时玉娇龙就闯出了西门,出得城来她的马更快,可是身后也有一匹快马追赶来了,玉娇龙跑出了一里多地,身后的马头已追上了她的马尾,她就大怒起来,锵的一声抽出了宝剑,马仍向前走著,她却回首瞪眼厉声说:“你追我来干么?若再敢追,我可就要杀你了!”
她看出来骑马追她的这人是穿著官衣,年有四十多岁,好像有点面熟似的。这官人也看清了玉娇龙的模样,他立时就跳下马来,屈著一条腿请安,玉娇龙倒很具诧异,赶紧也将马勒住了扭转著头,就见这个官人站在地下恭恭谨谨地说:“三小姐:我没想到是您,您是从京里来么?老大人,少大人,二少大人,近日可都好?”
玉娇龙愈是愕然,就问说:“你是谁?”
这官人说:“三小姐您不记得我啦?我是跟舅老爷的,我叫保善,前几年您跟姑太太在伊犁住著的时候,我也伺候过您。”
玉娇龙一见,竟遇见了自己舅父手下的官人,不由得更羞愧、焦急,想走既不能,想不承认也办不到,就急声地问说:“你到这儿干甚么来啦?”
这保善也有些恐慌,说:“我们大小姐不是去年出的阁么,嫁的是迪化孙抚台的大少爷,就把我拨过去啦,保举了我一个千总的差使。姑老爷放了咸宁县,现在是去上任,我们抚台派我给保护上任。现在姑老爷跟我们大小姐都在凉州府衙住著,因为方府台的夫人是我们姑老爷的表嫂……”
玉娇龙也不耐烦听这些亲戚的关系,但是她已知道自己的表姊玉清现在就在凉州府衙门,未免更窘,心说:这可怎么办?人都知我在北京是投崖摔死了,如今怎么会又到这裹?而且,这个模样,又有这个孩子,此事一传到北京,京城中必又得轰动了,我的娘家婆家就许又派人来找我,那岂不是往日心机都枉费,而纠纷、烦恼又都一齐来了么?……
又听保善急急地说,“昨天……有个姓韩的人说的,方知府的女儿落在别人的手里,他说的那人模样,我就想著许是您,因为京里的事我也都听说了,我知道您有一身大本领,您一定是藉著那个事情出来啦!”
玉娇龙真恨不得挥剑杀死这个人以灭口,但又手软,就将马一拨,往回走了几步,更急声地说:“你们姑奶奶也知道我出来么?”
保善点头说:“我们大小姐也知道!很多的人都知道您投下崖去一定不会伤著一点筋骨。”
玉娇龙不禁叹了口气。
又听保善说:“刚才又有店家报告了您住的地点,我们大小姐怕府衙门的人去了胡搅,就叫我跟了去,原是想请您!方府台也说:您要喜欢这小孩,就叫您带了走,只是要跟您打听打听方二太太的下落!”
玉娇龙怒喝一声:“我不知道!难道还是我害死她的么?”
保善连连往后退著说:“方府台大人也没那么想,只是,请您,请您,……”
玉娇龙说:“我不能去!”
说出了这话,却见远处又有几名官人跑来,玉娇龙又上马去,将剑一抡,说:“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不明白:我姓春,我也不认得你是谁!你们姑奶奶是谁,甚么投崖的事你更是混说!胡说八道!
你认错人了!从此以后无论是当著人或在背地里,若再敢说出一个字,我随时可以取你的首级!”
保善吓得身子发颤,连连请安,说:“不敢说!”
玉娇龙又厉声嘱咐说:“也不许别人说!否则……”飕的一支弩箭射出,正射在保善的官帽上,保善吓得又几乎跪下。
玉娇龙却催马就走,一直向西,当日投宿于永昌县境,竟不见有人追赶来。玉娇龙经过这一次事情,心中越发烦恼,虽然自己满口不认以前的事情,但毕竟难以掩得住众口,自己想:此次西去投荒,连个熟人也不必见了,在新疆无人的深山之中,广阔的草原上,随便找一个地方栖身,有了这个孩子也不至寂寞,永远也不与熟识的人见面。虽然咬著牙,心中暗暗决定了主意,但那股辛酸的眼泪却仍然不时地由眼角涌起,使她惆怅欲绝。
次日继续西行,因为在张腋县惹下周纠纷,出过一场人命,她不得不避著路走,就离开了驿路,专沿著祁连山脉去走,心中环希望能遇著一两个强盗,如甚么黑山熊之流,但她所走的这条路极偏僻,人家很少,飞鸟亦稀,竟没有一个人招呼她、追她,或是拦她的路,使她很是失望。小孩在竹篮裹睡得平平稳稳的,玉娇龙又在篮子上面捆了几条细绳,无论马怎样快跑,小孩也不至于倾覆出来。
暖暖的春阳抚慰著大地,麦苗已青,祁连山顶的积雪也融化了,如匹练似的自崖上流来,潺潺地响,化成了无数的河流,从马蹄下流去。小孩儿像春花一般的小脸儿时时仰望著阳光发著天真的笑,并且会转著眼珠儿看人了。玉娇龙也不禁展开了愁颜,她一笑,玉娇龙就也不由得笑。
每晚投人家,投旅店,玉娇龙总像亲妈妈一般地看顾小孩,按时的给她乳吃。她想以后连自己带她都姓春,但是得给她起一个名字,叫她甚么呢?她看山,山太雄壮,看云,云太飘浮,看水,水太无情,看花,花又易落,看飞鸟盘雕,都觉得与她这孩子不相像,都不能藉之以名。
一夜,她投宿于敦煌县旅店内,预计明日就要出玉门关,客舍夜深,独对孤灯,她翻阅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本书,这是以九华剑法为根底,加上自己三年来研习、历练拳、剑、飞行、长挝、短打,将种种武艺的心得著成的一本书,题名曰“春龙新著”,又写上“留授瓶女”四个字,她又抚摸著那只银瓶,并一手掣出了宝剑,一阵傲然发啸,又一阵低首寻思,便决定了叫这孩子为“雪瓶”,雪是象征著剑光,兼志那天张腋店房中的雪夜,瓶是跟这孩子同时来的,不能不保存,不能不纪念。
于是她就自言自语地说:“春雪瓶!春雷瓶:春雷瓶!”虽然念著仿佛有点不顺嘴似的,但她不管了。回忆起自己的往事,又想这孩子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她长得很好,将来也许出落得比我还好看,我携著她远去边荒,授她一身武艺,她当然能够不务浮华,而免去女子的柔弱,跟男子一样的健壮,跟熊、彪、牡鹿一样的活泼。但她长到十来岁时,能够不生出一点情心么?万一她在那大漠、草原,遇见其么雄健美貌,唱著昂壮的歌儿的男子,她能够不动情么?她不会因此生出许多的痛苦、悲痛、挫折和惆怅么?现在她是我的女儿了,便不能不遵承我的意志,我因为放纵,才致贻害家门,落得声名破碎,身世凄凉,我不能也叫她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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