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也没人给点,天又冷,孩子哭了几阵,停了声音,仿佛已然死了,玉娇龙又急又气。
当时夜已深,外面毫无动静,她掩被侧著,想睡又睡不著,正在这时忽听得屋门一响,响声虽然不大,但她立刻警惕起来,身子依然静卧著不动,可是手已摸到了剑柄,斜眼去看,却见是黑忽忽的人影摄足潜踪地往近走来,玉娇龙的心中不由腾起怒火来,暗想:我平日那受过何人的欺负?到如今全都来欺负我!她气极了,眼看!看这小贼已摸摸索索地到了面前,就见这人伸手要拿那两只包裹,玉娇龙忍不住把身子一抬厉声问说:“你要做甚么?”
不料,这个贼人反伸手将她的左胳膊抄住,恫吓说:“不许你嚷!你要敢嚷一声,我就要你的命!”
玉娇龙抽出宝剑来,锵的一声,那贼人将她的左臂松了手,提起两个包裹来回身就逃,玉娇龙却剑已落下,只见一道寒光追在那贼人的背后,贼人就一声惨叫,连包裹带人全都摔倒在地,“哎哟咬哟”的呼号,这时把柜房裹的人又全都惊起来。
一霎时院中乱烘烘都向屋里问:“甚么事?甚么事?是黑三的声儿!”
有人喊叫点灯,有人主张去叫官人,玉娇龙真急了,也不顾得身上有力无力,就披著斗蓬,提剑下了炕,一脚踏著那尚在呻吟的受伤的人身上,她就直闯出门去,向外面怒喊说:“都不许闹!你们这店中住著贼人要暗算我,已被我杀死!”
店主人醉老财战战兢兢,说:“那不是我们店裹的人,那,那大概是那拉骆驼的黑三,他许是见财起意,太太你别著急,我们把官人叫来,你再跟他说吧,要是,他真偷了你的东西,你杀了他你也没罪,我们可不能受这连累!唉!真倒霉!你先回屋里等看去吧。”又同伙计们说:“看看她,别叫她跑,我到衙门去!”
他由伙计的手里要过一只灯笼,就要走出店门,玉娇龙却急得赶紧奔上前去,把剑一横,厉声说:“不许走!谁都不许走,谁想走,我就杀死谁!不许你们去报官!”宝剑离著醉老财的鼻子不过二寸,醉老财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灯笼也抛了,呼呼地烧著了,伙计都往墙角跑去,屋中那黑三的惨呼和呻吟之声也忽然停往。
玉娇龙此时是鬓发蓬松,一手掩著皮斗篷,一手伸在耳篷之外,横著宝剑,她的双眼瞪得很圆很大,如天空的寒星一般,她并不怕官,为自卫而杀贼,她知道自己无罪,但至少她要到府衙门去一趟,知府倘见她是个旗人妇女,必要追问她的来历,万一被官方追出或猜出她就是玉娇龙,那时消息很快地就会传到京师,必又为父兄之累!……所以她决不肯去见官。
到此时无法,虽然产后体弱,但事逼得她也不能不走了,她就说自己原是那九华山的侠女,名叫云中龙,事在四方邀游行侠仗义,把店主人和伙计全都吓得呆如木鹅。然后她就逼著一个伙计给她备马,提剑进屋,穿上鞋,拿起包裹来要走,但炕上的小孩又在乱叫,她更生气,要挥剑结果了这与自己无干的小生命,但又不忍,就抱起来掩在耳篷里,弩弓、银瓶全都塞在包裹之内,她左臂挂著一只包裹,右手还拿著一只包裹,左手拿著宝剑与皮鞭,环抱著婴儿,匆匆收拾完毕,无意之中又踏了地下的死尸一脚,就跑出了屋去,却觉得头一阵晕,腿一发软,几乎倒在地下。
寒风吹来房上的雪屑,天已晴,银星乱迸,愈显得凄冷,院中有一个伙计打著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连醉老财都连冻带吓,缩肩拱背,哆哆嗦嗦,既不敢出店门,又不敢回柜房。
此时,一个伙计跟那秃子,已将玉娇龙的马由圈中牵出来,在院中备好了鞍毡,玉娇能将包裹交给他们,命他们放在马上,伙计跟那秃子全都顺从地去办,谁的嘴里也不敢哼一声。
玉娇能从身边拿出一两银子,交给他说:“给你!这是我的店饭钱!”伙计颤颤地接了过来,说声:“谢谢!”
玉娇龙又厉声嘱咐说:“就是你们去报官,也不准说出我的本来面目,有人要问你们,只许你们说我是四十来岁、小脚、南方口音,方姓的妇人换去找的小孩之事也不准告诉人!否则若被我知道了,我回来就用宝剑要你们的性命!听见了没有?”连醉老财带伙计齐皆应声说:“听见了!”声音还发著抖颤。玉娇能将剑入匣扳鞍上马,伙计将店门敞开,她就挥动皮鞭,催马出了店门。
此时街道凄冷,没有一只灯,更是听不见半点声音,她猜度这时至早也有四更天了,雪虽已住,但地的表面是一层薄冰,冰下还是深雪,马蹄踏上咯吱咯吱的,并且甚滑,玉娇龙也不敢叫马快走。此时她是向东走去,意欲追赶上方二太太的车,将自己亲生的儿于换回,但这小孩藏在自己的怀里也不哭了,直用小脸儿哞奶,她的小身子倒很暖和,脾气倒很乖,玉娇能用一条绸带将她系在腰上,所以小女孩藏在怀中掉不下来,她腾出双手来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著皮鞭,款款地往著灰茫茫的前途走去。
侧面风自北方吹来,夹著冰雪打得脸婆疼。同时她周身的力气也不太济,走了不多远就发喘了,抬手挥鞭都没有力,小女孩把她的内衣都尿得很湿,并且直动直哭。玉娇龙心烦,发恨,不理她,努力催著马又走,直到天色发晓之时,她才投了一个离开大道较远的小村庄,找了个农家歇下。
虽然这农家看她的情形很可疑,用惊慌的眼睛看著她,并且向她寻根究底,她一面支吾著、和蔼地应付著,同时也感到处境的不安,但她身体太疲惫了,甚么也顾不得啦,就在此整整地睡了一天,醒来已天晚,她见没有甚么事发生,就懒得走,又宿在这里,这一天一夜的休息,她可恢复了体力,次日觉得非常有精神,心里更是急躁,给女孩换了尿布,自己也更了衣,扎束利便,包裹系紧,马匹备上,宝剑扮好,身上仍披著大斗蓬,就给了这农家谢银,出村上马,挥鞭走去。
此时天已大晴,路上冰雪尽皆融化,虽然满地泥泞,但马很可以快奔,她就催马如飞,一直向东去追,这时,她往日的威风复振,身手复活,答答答马蹄溅起地下的泥浆,叭叭急急地抽著皮鞭响,小女孩在怀里哭,她头罩青巾,身披皮氅,目瞪著前面,恨不得即时就追上那辆车,越走马愈快,心愈急,怒气更往上涌。
她一连过了许多村镇,村镇里虽然满地泥水,可是家家户户都贴著春联,老婆儿、少妇们都穿著新衣,小孩在碾磨子上放爆竹,即那沿山辟成的蜂窝似的土洞裹住的人,也都欢欢乐乐地,见了面都互相道“新禧”,玉娇龙逢人就驻马询问:“借光!这两天你们看见有一辆骡车走过去了没有?车上是一个仆妇、一位太太,抱著个新生不久的小孩儿。”她这样问,有的人就发著怔说:“不知道”
或是:“没看见”,可是又有的人点头说:“不错”,有你说的这样一辆车,车上有小孩哭声,昨天早晨由这儿走过去的!”
玉娇龙一听,心里更急了,赶紧又催马去追。
这一天她走至深夜,方找到了村舍,撞门,一边威吓,一边央求地宿了一晚,次日清晨,又往东走,除了找地方匆匆用点饭,依然马不停蹄人不缓气地去追,追,又追了一日,就听路上的人说:“那辆车走过去半天啦!”她再追再问,又听人说:“在前面顶多走过去三十里。”更急追,却又听人说:“刚走过去!快走!一会就能赶上!”于是她咬著牙,鞭子连声的发响,马奔跑如飞龙。同时,小女孩在她怀里一会哭,一会睡。
其实这时方二太太生的车在前面只有二十多里,因为路上净遇麻烦,所以才走得这么慢,那秦妈是个软心的人,又迷信,她忏悔她帮助二太太做了一件坏事,老天爷那里一定已给她记上了一笔账,至少得削减她十年的阳寿,所以她忧愁得跟病了似的。
不过她心里还有一点点安慰,就是当那晚在来安店中,她给那春龙娘子接了生,发现是个男孩,二太太当时叫地做著那计划去作,她那时倘若拒绝不作,二太太就会一头碰死,她不得不依,然而她也安了个心眼,就临时用剪脐带的剪子,将春龙娘子的内衣剪下来一块,一块三角形的红罗,自己把它贴身藏著,连二太太都不让晓得,她是预备将来多少年之后,这孩子那时也许中了状元做了大官了,倘若天缘凑巧,令他遇见他的生身母亲,那这一块红罗也可以算是个表记,而自己,不是只会拆散人家的母子,也会成全,那也能减少自己一点罪恶——秦妈就是存著这个心。
而那位太太呢?她把这男孩子永远不离怀,吃著她的奶,只见那男孩子长得细眉毛大眼睛很像他的娘,可是嘴很大,哭声很猛,小手儿跟个小钉锤儿似的,小脚乱端人,很有点力气,她爱这孩子胜似亲生,但她又想起那只银瓶儿,那原来是一对,是刘抚台的夫人赠给她的,是她陪嫁之物,现在一只还在行李里,她换子留瓶,也是存有深心,也是未尝不想对瓶认女,这都是跟刘抚台的夫人学来的办法,刘夫人虽没这样办过,可是刘夫人知书识字,早先闹著没事儿的时候,常把丫鬟仆妇们招到一间屋内,听她说小说书,说甚么“狸猫换太子”、“一对银杯巧团圆”等的故事,这位二太太在那时就中了迷,如今全实地作出来了,但男孩子虽比女孩子好,可是人家的孩子究竟不如自己的孩子亲,她抱著这个孩子,亲著、叫著「小宝贝”、“亲儿子”,但她却遥念著那个亲生的被抛弃的女儿,她不能同时要两个孩子,她才只得忍著痛掉换,但她总是女流,只祈祷著那春龙娘子能了解自己的心,能甘心忍受,且比自己更爱那女儿。
她干这件欺神瞒鬼的事,钱可也真花了不少,她手中有她的老爷留给她的五十两银子,自己还有贴身的几十两,赠给换给人的那个女儿二十两,赏秦妈十两,赏方福十两,因见方福不大乐意,又添了几两,买住他是最要紧的,只有他跟秦妈才知道自己在安州所生的并不是这男孩,而且方福还答应万一将来那春龙娘子找到了凉州府,他可以挡住一切的麻烦。
还有,为了叫赶车的加快,赏钱由十两增加到十五两,赶车的可还不知足,那意思是非得十两金子他才能满意,沿路他故意不快走,跨著车辕自言自语,说:“我这哪是赶车呢?简直是赶命呢!走不到凉州府,骤子也累死啦!我也累死啦!谁来当当我份差使才好呢!可惜我大了,半大小子没人要啦!不然,我要是个才生下来的胖小子,也许有官太太拿女儿来换我,叫我去当少爷,叫她的女儿来赶车!”分明这家伙是把方二太太干的那件事看出来了,有意来要挟,秦妈害怕,二太太又著急,都恨不得把赶车的叫大哥。
方福在其中调停,天天晚上投店,他跟赶车的在一块儿喝酒。赶车的是沿途都熟,到了一个地方,就有许多人跟他开玩笑,只要一停住车,他就找地方去赌钱,赌运又不佳,连车资带十五两额外的赏银,被他先后支用都输光了,他更加恣意勒索,二太太不敢惹事,又特别赏了他几两银于,其实二太太现在手中的银子真连五两地不够了。
可是赶车的却生了异心,他见二太太拿银子不当一回事,而且方福跟秦妈肯跟她共同作弊,两个人的袋里大概也都肥啦,知府的姨太太嘛,行李里还不摆有一千两?把她送到了凉州府,她一进衙门,给个全不认账,别说钱不能再跟她多要,车、骡子,都许扣下。
这天,来到了山丹县的一个小镇,北边是长城,南边是祁连山,地极险恶,头一天在一家店房里他就会著了几个熟人,全都是穷凶极恶的赌棍,他先跟二太太借银五十两,二太太说:“没钱。”拒绝他啦,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却秘密地邀那几个赌棍出去,到一个土娼的家里商量了一会儿。
第二天,清晨起身,他把车赶得特别加快,方福在车上说:“喂!路走得不对,你怎么往南去呀?﹂赶车的笑著说:“没错儿!这条路我由十二岁时就跟著我爸爸跑,车都跑坏了三辆啦!跑了没有三百个来回,也有二百来回儿啦,还会走差了路?你就放心啦!”
车越走越往南,南边就是高巍巍黑压压的一片祁连山,路窄无人,天又阴风又紧,地上的泥水结成了冰,眼看著又要下雪,这时赶车的心里却又欢喜又害怕,仰面看山,山已在面前,抬脸刚要向方福说:“老哥别慌!没你甚么事!”
可是方福早看出不对头,一把将赶车的抓住,浑身乱抖地说:“你要怎样?……二哥,咱们好说!到凉州府你要多少都行!千万别……咱们平日无冤无仇!”赶车的却微微地笑,刚要说话,忽听车后发出来一声尖喊,他赶紧回头去看,却见远远有一匹马飞似的驰来,他认得这匹马是胭脂色,隐隐看出马上的人是披著斗蓬,虽然离得甚远,但他也看出那人的手中晃著闪闪的一道白光,不是刀就是宝剑,他吓了一大跳,魂都几乎丢了,但他又想:不要紧,反正山上有咱约的伙计,把她也诱上山去,连她那两只包裹带一匹马一并打劫。
于是他就把方福一堆,说:“你快看!人家都追来了!咱们还不快跑!”方福也回头一看,吓得他更失了魂。车中的小孩又哭,二太太也知道外面的事不好,吩咐说:“快走!”赶车的连连挥鞭,骤子就如同疯了,狂奔起来。
后面的胭脂马也越追越近,马上的人并失声呼叫:“站住!否则我杀尽了你们!”赶车的拼命往前去赶,一霎时来到山前,闯进了山路,山路之中除了坚冰就是厚雪,坎坷难行,但车夫对这条山路却极熟,把车催得更速,忽然见前面山峦拐角之处发生了呼哨之声,二太太在车上还大喊著:“快走!别叫她追上!”
方福却知道现在这地步,是后有追兵,前有盗贼,与其入于贼手,剥个精光,不如回头去哀求,至多不过一场麻烦了事。所以在车辆颠动之间,他就蓦然向下一跃,可怜他老了,跃得不远,两腿整整被车轮轧了过去,疼得他一声的惨叫,车子险些翻了,但赶车的打了一鞭子,骡子又向前狂奔去了。
少时转过了山。此时,后面的追骑已然赶到。玉娇龙来到临近收住马,低著头,见冰雪里趴著被车轧得伤了双腿的老人真可怜,看这样子像是个跟官的仆人,她就问说:“你们的车跑甚么?前面那车上坐的是方二太太不是?她是抱著我的小孩不是?”
方福面如白纸,惨切呼痛,哪里答得出一句话。玉娇龙不敢停留,就弃下方福,策马再去追赶,却听得前面发生了一声惨叫,她吃了一惊,赶紧又将马收住,怔了一怔,又听得有几声呼救,她突然又一急,疾忙催著马走去,转过了山峦却见是个下坡路,冰雪甚滑,马极难行。可是没有见车跟人的影儿,她觉得十分诧异,又低头去看,只见地下有车子滑走的痕迹,好像是刚才那车来到这里,因为赶太急了,骡子跟车子都一时收不住,就都整个的滑下去了。
这样窄的山路车子滑下去,车里的人是准死无疑,她担心著亲生儿子的性命,又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追得太急,并且不该抽出宝剑来吓他们,如今她恨不得一下也滑下山去,她座下的胭脂马才行了几步就几乎打了个前失,把她又吓了一跳,她只好下马,牵著慢慢地向下走去,但马蹄下有铁,一走一滑,所以还需要她用力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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