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使人相安无事,是该埋葬,趁月黑风高是埋到地底下,永世不透生息。偏有人爱多事,干劲十足地到处挖,揭开几层地皮来翻捡骨殖。看别人的秘密在青天白日下复活,是平淡人生的莫大消遣。
即将转过街角时,明夷回头盯住身后那对母女。那对亲生母女,一样的心型脸,一样的薄嘴唇,一样的长舌妇。黄昏的风,吹拂明夷柔软的发丝。她的眼里充满愤恨。
“你爹不是你亲爹,奶奶我也不是你亲奶奶。”整个晚上,戏词在明夷耳畔回荡不休,仿佛近旁有个隐形人,翻来覆去地朝她唱。客厅悄无声息,父母似乎提早回房。他们被含沙射影惊动,躲进墙壁另一面的房间。明夷不知他们那边是否也正响起这两句。父母经常唱样板戏,有板有眼地唱过很多出,《红灯记》他们从来没唱过。
明夷立在镜子前发呆。对着镜子看久了,那张脸竟然陌生起来。白白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到底是谁遗留的模样?念头一旦生起,便有奇特的蛊惑力,一次又一次,引导她穿越记忆长廊,冥神追思,努力地想要回去,回到十二年以前。
寒冷的阴历十月。清晨,浓雾弥漫,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婴被遗弃。每次到这里,厌烦情绪顷刻汹涌,阻断一切想像。她根本无法记起那张脸。那天清晨,将她放在丝厂宿舍大门外的那个人,如同进入记忆盲区,真实地存在,又看不到丝毫影迹。也许,那天的雾太大了。明夷对着镜子说。
张茉芬推门进来。明夷立即离开穿衣镜,走在书桌前。
“干嘛抱着台灯走来走去?”张茉芬随口问,也未深究。她心不在焉地在屋子里转一圈,来到窗前,拉上窗帘,压低声音说:“爸爸妈妈希望你今后少和李娆来往,最好别在一起玩。”
“为什么?”明夷仰脸望着她妈妈。
“因为——”张茉芬站在台灯背光处,神情含糊:“因为李娆太贪玩,不爱学习,你老跟她混在一起会受不良影响。别忘了,爸妈对你的期望是北大清华。”
明荣夫妇早出晚归,整日整日不在家。尽管明夷答应不跟李娆一起玩,夫妻俩仍不放心,出门前从外把房门反锁了。明夷就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每天在60平方米的空间来回走动,偶而趴在阳台边,感受一下外面的风。
八十年代的夏天,晴朗、炎热,又通透。上午,阳光被东面的楼房挡住,院子一片阴凉。围墙沿线的花木郁郁葱葱。穿堂风一阵阵吹过。临街高大的泡桐树枝叶茂密,沙沙作响。男孩子在院子一隅的水泥球台打乒乓球。女孩子三五一组跳皮筋,一边跳一边气喘吁吁地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明夷坐在书桌前做作业。暑假作业记在一张纸片上。临摹庞中华钢笔字帖一百五十篇,临摹楷书毛笔字一百篇;每天一篇日记。数学课本中重点习题近乎从头做到尾。另外,还有一本16开的《暑假生活》。说是生活,其实就是囊括语文数学及少许趣味智力题的综合作业。明夷记得,老师在黑板布置作业时,下面的同学顶着嗡嗡的吊扇,不断发出牙根发凉的声音。
她计算了一下,50天假期,平均每天要完成3篇钢笔字,2篇毛笔字,一篇不低于200字的日记,3道应用题,外加2页《暑假生活》。老师们大概痛恨没有课上的日子,长达50天的下课时间,所有的壮志未酬都转嫁到作业上来。
书桌旁的小书架上,半年来的《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崭新的,长长的一排。那是她用第一名跟父母换来的。换来了,却束之高阁。上课期间顾不上看,没有多余的时间,只能匆匆翻几页,又匆匆合上。她一直在热切企盼这个暑假,像极度饥饿的人渴望一顿饱餐,而且是可口的身心舒泰的饱餐。假期第一天,酝酿许久的幸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窗外传来李娆急躁的嗓音:轮到我了,轮到我了。接着便唱起来,周扒皮周扒皮,半夜三更来学鸡——跳皮筋是李娆感兴趣的事,也最为拿手。明夷听着声音就能想像出她上下翻飞的样子。
明夷和李娆从小认识。上幼儿园那阵,她俩每天同进同出,手拉手走在宿舍区外的小街,唱着刚学会的儿歌,围着一棵棵泡桐树转圈。小学后,明夷连年担任班长兼中队长。她做事认真,不徇私情。李娆本以为仗着两小无猜的坚实友谊,能有些特殊。明夷的一视同仁让她不满。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摩擦渐起。有时候,同志比敌人更可怕。李娆开始存心跟明夷对着干,上课讲话,不按时交作业,课间操迟到,成为唱反调的小头目。
有个礼拜一,李娆上学没戴红领巾。每个周一早上,全体师生要举行升旗仪式,校服红领巾必须穿戴齐整。这样一个惯例,那天李娆偏偏忘记。她被大队辅导员点名批评,班级也受到连累,扣操行评分,取消当周流动红旗。
每个年级有一面流动红旗,分别由每周操行评分最高的班级保管。明夷所在的五年级二班已经连续两周悬挂红旗,只要继续评上一次,五二班就能获得升旗的荣誉。护旗手由班委构成,升旗手非明夷莫属。李娆的健忘使明夷失去站上升旗台的机会。明夷看到李娆事后幸灾乐祸的表情,方才明白她是故意使坏,拖自己后腿。两人就此断交。
明夷秉性直白,得理不饶人,且立场鲜明。她成绩好,却不屑与同属上游的人为伍。那些人把名次看得重,好攀比,占先了洋洋得意,落后了懊恼不已,成天较着劲。有时候无关紧要的测验,解出一道题来就跟最高机密似的,用手挡着,用文具盒压着,生怕被旁人剽窃。
他们普遍有一种观点,并常常挂在嘴上——情愿给差等生抄,也绝不给对手一点提示。差等生怎么抄,也只会有个一次性满分,因为只知道答案,永远不知其所以然。明夷对此言论非常反感。每回听到,即当面嘲讽,你若能让人家抄成满分,我为何老在第一的位子。
曲高和寡,成绩差的同学即便得到维护,亦无法把她视作同道中人。明夷也不在意这个。少而精良是她的择友原则,没有一套罗列的依据,仅凭本能和直觉。她认为直觉比什么都可靠。
认识李娆时她还不懂得直觉,遇人不淑。她可以不计较小打小闹,可以不当升旗手。但李娆抖露她的身世,使秘密尽人皆知,其心可恶,她要记下这笔帐。失去这个为数不多的伙伴,老实讲,她不怎么难过。是李娆毁坏儿时交情,错不在她。她自认心安理得。
午后,阳光直照在院子。窗玻璃反射刺眼的光,楼下空无一人。围墙边一丛丛的茉莉和胭脂花耷拉着叶子。天空澄净湛蓝,一片云也没有。四周听不见一点人的动静。只有泡桐树上的蝉声,几阵长音,一阵短音,如此反复,令人昏昏欲睡。明夷在阳台边趴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风吹过。她悻悻地回到房间,打开落地扇,在凉席上躺下。
往往一觉醒来已至傍晚。房间光线迷蒙。惺忪间,明夷隐约听到厨房哗哗的水声。父母一面聊着厂子的人事,一面在做晚饭。窗外渐渐转暗,宿舍区又热闹起来。叮叮的自行车铃,人们洋溢的欢声笑语,刀在菜板上有节奏的铿锵,菜下油锅的滋滋声……鱼香茄子、虎皮青椒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接着,是荷叶稀饭的清香,甜酸麻辣的泡菜味。盛夏人家,家常小菜一一上桌。
夜里,人们喜欢到楼下乘凉。摊开一张张竹躺椅,大家悠闲地散坐在院子。男人们喝着茶,聊着一星期前的新闻。小孩子洗过澡,倚在妈妈怀里擦痱子粉,脖子背上到处白白的一层。孩子们互相指着,笑对方像大花猫。老人缓缓摇动蒲扇,安详地笑。
天上繁星闪烁。路灯的黄晕周围,飞蛾扇着翅子绕来绕去。晾在阳台的衣衫左右摆动,投下轻飘飘的长影子。围墙下,牵牛花朵朵绽放,吹开缤纷的小喇叭。
明夷打开收音机,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
7月25日 星期一 晴
今天,妈妈又提到宁城中学。假期没过一半,她已提了几十次。这些年统计,总共不下千次。妈妈说,宁中是省重点中学,是迈向重点大学的关键一步。妈妈又说,马上六年级了,最后一年必须全力冲刺,就是爬也要爬进宁中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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