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到底,我还是会去找他们,虽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做起不了多大作用。亚历克斯深蓝色的运动衫被折叠好了,放置在船的尾端。我抓起运动衫,站起身,把船推上了岸。一种不安之感从我的脊柱往外扩散。半走半跳地,我笨拙地上了岸。我大声喊着亚历克斯的名字,然后是斯米拉的名字。没有回应。我在头顶撑起运动衫的时候,双臂已冻得僵硬。衣服的布料散发出一股男人的味道,深深地包裹着我,像是亚历克斯的气息。
我感觉肚子像是被捅了一下,但仍忍着疼开始往斜坡上跋涉。还没走几步,我就感到胸闷,呼吸困难。这坡比我想象的要更陡些。我的身体变得笨重而迟缓,不听使唤,可还是咬着牙,强迫自己继续前进,继续往上爬。其间我的一只脚陷入一块特别泥泞的地方,之后不得不手脚并用,才不至于摔倒或滑下山坡。
终于爬到了坡顶。我试着再次呐喊,可只能发出嘶哑的干吼。我的喉咙滚烫,在猛烈抗议,而胸腔好似缩小了一半。即便我竭尽全力,我的肺也难以供给充足的氧气。这感觉就好像我拼命要从噩梦中挣脱,放声尖叫。我的胃痉挛得厉害,一阵接一阵。我又试着大声呼喊,可却不由自主地弯下身来。蹲着的我猛打了个嗝,肮脏的黄色物体从我嘴里涌出。我的双腿不住地打战,左右摇晃了几下,终于瘫跪在地。
我用运动衫的袖子擦了擦嘴。好一会儿,我在地上动弹不得,宛如被某个高高在上的劲敌压制住了一样。我极力想把这种想法抛至九霄云外。劲敌?还高高在上?绝不!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可至少它开始听话了。我不再想放声大喊,而是想方设法集中精力,仔细巡视这座小岛。这里空地并不多,除了茂密的树木和杜松子以外,还有齐腰的野草和灌木丛。想要徒步穿过这片区域并非易事,对一个四岁大的小女孩来说尤其如此。我根本看不到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的影子。
我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心知必须如此,却又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有一处草地像是被人拨动过,地上有踩踏过的痕迹。因此,我朝着这个方向继续步行,脑海中幻想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曾经踩过这条路,急切地想往前探寻。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停下来呼唤他们的名字,不过并未抱有多大期望能得到任何回应。我心里产生了一种例行公事般的感觉,就好似我的一举一动都提前设定好了一样。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明白自己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去做,好比是我在扮演某个角色一样。
树林中徘徊着一片死寂,沉重而不祥,突然,不到数英尺外的草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瞥见一只刺猬,拼了命地用它那四条小短腿蹿了过去。等我重新抬起头,眼前的草地没有了任何被人拨过或是踩踏过的痕迹,没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走过这里的任何迹象。我转身回头,又目视前方,最后环顾左右。依旧找不出有人经过这里的痕迹,甚至连我刚刚走过的路也隐匿不见了。我整个人置身于一片由野草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它们悄无声息而又纹丝不动地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突感一阵头晕目眩,不禁捂住眼睛,伸出另一只手保持平衡。当我拿开手,重新睁开眼睛时,最后一道深红色的余晖在湖对岸的树冠之中落下帷幕。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只有一片死寂和越来越深沉的黑暗陪伴左右。我胡乱地挑了个方向,开始在这片不宜久留的土地上继续穿行。
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在这个小岛上了岸就再没有回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告诉自己,这里头有无数种解释。也许他们沉迷在游戏里遗忘了时间,也许他们只是……我歇斯底里地设想着可能的场景,还有各种自然合理的原因——天真无邪且人畜无害。可问题在于,它们之中没有一个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依旧毫无音信,为什么他们对我的呼唤置之不理。我张大了嘴,又喊了一次,声音中歇斯底里的情绪把我自己都吓个不轻。
我一路踉跄,一路紧盯着地面和树林。步伐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不连贯。我漫无目的地前行,不再考虑方向,也不去想自己最开始出发的地点。我惶恐不安,简直到了无法确认自己方位的地步,再也找不见人类活动的迹象。我抑制不住地从胸口发出一声啜泣。斯米拉!
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了什么东西,停下脚步,浑身吓得直哆嗦。前方几码外,有一块石头。在离石头不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深色的。即便我还不能马上认出来,但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告诉我,它不属于植物。它属于一个人。我心里满是恐惧,慢慢地在草地之中猫下身子,徐徐靠近。那是一只黑色的鞋子,破烂不堪。绑鞋带的小洞已经裂成豁口。我心里的紧张情绪稍稍缓解:还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只鞋子。它既不属于亚历克斯,也不属于斯米拉。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缓缓伸出手想要抓起这只鞋子。好像脚下的土地散发出某种外在力量,控制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惊喘一声,猛然收回手,站了起来。这些总是趁我不备,偷偷钻进脑袋的离奇主意和想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亚历克斯说的那些有关鬼魂的故事在我脑中作祟,都怪那些有关“凶湖”和诅咒的故事。我故作轻快,重新出发,同时不断提醒自己,那些故事不过是故弄玄虚的超自然现象,外加古老的迷信思想罢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几次往身后张望。我脚步越来越快地穿过草地,终于变成一阵慢跑。
我在树干之间穿梭,它们的阴影越来越深,散乱的树枝像是一只又一只不怀好意的长手臂,向我伸了过来。好像有东西猛地抓住我,小枝丫像爪子一样擦过我的头皮,我害怕地大喊一声,更不敢停下脚步。耳边传来的自己的尖叫声让我更害怕了。我的脑海中,一个又一个念头走马灯似的迅速闪过,不再听从我的指令,激起了一浪赛过一浪的情绪波涛。我就要找不到他们了。我永远都找不到他们了。
可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心生一计。打个电话。要是找不到他们,就应该打个电话。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如果有人失踪,同行的人就应该第一个产生这种反应。我以前为什么就没想到呢?我慢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一番。空的。我又检查了另一个口袋,可还是没有找到我的手机。放哪儿去了呢?难道是丢在小岛的某个地方了?还是落在船上了?记忆的碎片开始缓缓拼合。
我想起来了,出小屋的时候就没有带手机。本来,这次远足就是心血来潮的产物,我当初也没想要跟着一起来。可最后还是来了。我的胸腔又一阵紧缩,可这一次不是因为呼吸困难。我再一次环顾四周,绝望地搜寻着哪怕一小块淡粉色的布料,或者一根金色的发丝。可她一定不在这里。我知道。我能感觉得到。我把手机忘在了小木屋里,也许在手提包里。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
可这样好像是不对的。我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独自离开这座小岛呢?我怎么能把亚历克斯和斯米拉抛弃,就这么扔给无情的命运呢?无情的命运……这些字眼真叫人害怕。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
不!我抛开脑海中这些充满恶意的耳语,开始快步前行。等我拿到手机,一切就能迎刃而解。我会想办法接通亚历克斯,或者他会打给我。谁知道呢,也许他试过要和我联系。我不顾内心的疲惫,毅然加快脚步。必须尽快拿到自己的手机。唯一的问题在于我是否还能回到当初停泊小船的地方。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陷入黑暗的夜色里。土地从我的脚下消失。在这紧要关头,我停下了脚步,肚子里一片翻江倒海。等我缓过劲来,发觉自己正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着眼前的景象,已许久未动。从这个方向俯视下去,那个山坡更像是一座陡峭无比的悬崖。我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脑子里一团乱麻,都不知道刚才是沿着哪条路过来的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来错地方。因为我在山坡上眺望到了小船的轮廓,它还在芦苇之中晃晃悠悠,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看到小船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显然,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并没有上船等我,但至少船还没有丢。可转念一想,我刚才这个想法是多么荒诞不经。船怎么就不会在原地了呢?
总有个什么东西在干扰我。某种不安感吧。或者是后悔?假如我能让时光倒流,乾坤逆转,一定要覆水尽收,未雨绸缪……我再一次抛开这种想法,又往身后看了看。天已经彻底黑了,万事万物笼罩在阴影之中。我幻想着有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从黯淡的光线里大笑着向我冲过来。然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过来。
一只鸟忽地扑楞着翅膀,从我身旁掠过,距离之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翅膀的扇动。我看见它身体光滑的曲线,还有那如匕首般锋利的喙。接着,这只潜鸟又钻进了水里。有那么一刻,我一直盯着它不放,然后向山坡边缘迈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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