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整一个月仿佛都被疑虑笼罩着,卡萝尔只是偶尔在“东方明星社”舞会上和裁缝铺里跟埃里克碰过面,但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在裁缝铺的时候,因为纳特·希克斯在场,卡萝尔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讨论的问题,就是为肯尼科特新做的便装的袖口上到底应该钉一个扣子还是两个扣子。为了不让人家说闲话,他们两人之间只说了一些特别空洞乏味的话。
卡萝尔一是因为他可望而不可即,二是一想到弗恩的事就伤心,所以,她突然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埃里克。
她暗自思忖,他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给她说许许多多激动人心的话,因此,她不由得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可是她又不敢贸然叫他来。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所以也从来不找她。
她对他再也不怀疑了,连他出身低微都不嫌弃了。卡萝尔由于见不到他,倍觉孤寂,颇有度日如年之感。每天——不论在早上,在晌午,还是在夜晚,她都会突然喃喃自语:“哦,我多么想见见埃里克呀!”这句话她嘴里虽然从没有说过,但听起来却同样令人心碎。
有时候,她自己怎么都想不起他的模样儿来,心里也就特别难过。他的形象通常会在她脑际清晰地浮现出来,比方说,他在马马虎虎地熨衣服时突然抬起头来张望,或是他跟戴夫·戴尔在湖边一起奔跑。但有时候他的形象又会倏然消失,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这时,她就会常常替他的外貌发愁:他的手腕是不是有点儿太红肿了?他的鼻子是不是个狮子鼻,就像大多数斯堪的纳维亚人那样?他到底是不是就像她心里想象的那么漂亮呢?直到在街上跟他邂逅时,这才算一睹为快。她虽然常常苦于想不起他的模样儿来,但是,一回想到他们不久前亲密无间的情景,她就更加激动不安。那天在湖滨野餐时,他们两人一块走到小船边,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一抹落日的余晖映照在他的鬓角、脖子和脸颊上。
11月里,某一天晚上,肯尼科特到乡下去了。突然门铃响了起来,卡萝尔忙去开门,一看差点儿慌了神,原来站在大门口的是埃里克。只见他低头哈腰,脸上露出苦苦哀求的神情,两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仿佛是在复述他的台词似的立即开腔说道:
“看见您丈夫开车走了。我实在憋不住才来看您的。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知道您怕被人看见,但我们不妨到郊外去,好不好。我就在谷仓那里等着您。别磨蹭了……哦……还是快点儿来吧!”
“好吧,我过一会儿就去。”她一口答应了。
她喃喃自语道:“我跟他只谈一刻钟就回来。”说完,她披上苏格兰呢外套,穿上橡皮套鞋,暗自寻思道:你看这双套鞋的样子该有多么朴素,一点儿都不花里胡哨,显然证明我不是去跟情人幽会的。
她发现埃里克伫立在谷仓的阴影里,绷着脸儿正在用脚乱踢铁路侧线上的道轨。她往前走去,仿佛觉得他的整个身体突然高大起来。但他们俩都是默默无言——他只是抚摸着她的袖子,她也回过来抚摸着他的袖子。随后,他们俩越过铁路道轨,找到了一条小路,迈着沉重的步伐朝郊外走去。
“今天晚上有点儿凉飕飕的,不过,这种阴沉沉的灰色情调我倒是很喜欢的。”他开始说话了。
“是的。”
他们走过一簇簇簌簌作响的灌木丛,在那条积满雨水的路上溅着泥浆往前走去。他把她的手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她抓住了他的大拇指,又叹了一口气,就像过去他们母子俩散步时休紧紧地抓住她的大拇指一样。这会儿她突然想起了休。眼前那个女佣人虽然今晚在家里,但把孩子托付给她,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了?不过,她心里的这个念头,还是渐渐远去了,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埃里克开始慢条斯理地说话了,说的是他自己的身世。他绘声绘色地给她讲从前他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家很大的裁缝店里工作的情形:店里充满了水蒸气,闷热得要命,干的活儿简直累死人,男人们身上穿的都是破背心和皱得一塌糊涂的裤子;他们一见了酒准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喜欢冷嘲热讽地谈论女人,而且也常常要挖苦他,净拿他来开玩笑。“可是我一直我行我素,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我对他们总是敬而远之。我常常去艺术学校,或是去逛沃尔克画廊,或是沿着哈里特湖边散散步,或是干脆安步当车,出了城,到盖茨山庄去——在我的幻想中,那座盖茨山庄好像是意大利的一所乡间别墅,仿佛自己就住在里面一样。于是,我就成了一位侯爵,在帕多瓦281受了伤以后,我就喜欢搜集挂毯。只是后来有一次,我不知怎么的碰上了一件真正倒霉的事:就是有一个名叫芬克尔法布的裁缝师傅发现了我写的日记,拿到店里去高声朗读给大家听。不用说,我毫不客气地跟他干了一仗。”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我被罚掉五块钱,不过,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啦。我觉得现在,您好像就伫立在我和那些汽油炉之间,您看,正从炉子周围旁逸斜出的长长的、红艳艳的紫边火苗儿,卷过了烙铁熨斗,而且一天到晚都在发出那种冷笑的声音:呜呜呜!”
卡萝尔一想到那个又闷热又矮小的工作间,烙铁熨斗在咝咝发响的声音,布面被烫焦了的臭味,埃里克置身在那些吃吃地傻笑的侏儒之间——她就只好使劲儿地攥住他的大拇指。他让自己的手指尖慢慢地伸进她的手套,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她索性脱去了手套,让自己的手伸了出来,让他尽情摩挲着。
这时,他好像是在大谈特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她正沉醉于安谧恬静之中,每一句话仿佛都从她耳畔飘了过去,只听到他说话时的声音,就像鸟儿在噗噗噗地抖动翅膀一样。
她心里明白,他正在搜遍枯肠,想要说出一些意味深长的话来。
“是这样,卡萝尔……我特地给您写了一首诗呢。”
“那敢情好。就念给我听呗。”
“哎哟哟,您可不要说这样敷衍的话,好吗?难道您还不能跟我说正经话吗?”
“我的心肝宝贝呀,难道我还会不跟你说正经话吗?我当然不乐意看到我们两个将会碰上更加苦恼的事儿,你的诗快念给我听。到现在从来还没有人给我写过诗呢!”
说真的,这还说不上是一首诗。只是一些我打心眼儿里喜欢的词汇,我觉得它们恰巧把您的神韵都给抓住了。当然,在别人看来,也许觉得简直不值一看,但是——好吧,这会儿我就念给您听——
可爱、温柔、快乐、聪明,
还有一双对我脉脉含情的明眸。
其中的意思您也能像我那样都懂吗?
“当然懂咯!我真是太感激您啦!”是的,她很感激他,虽然客观地说,她觉得这首诗写得很糟糕。
她仿佛觉得,举目四望,夜幕徐降,别有一种粗犷的美。一块块奇形怪状的残云,仿佛在孤零零的月儿周围爬行着,岩石和水坑,影影绰绰地好像也在闪光。这会儿他们正走过一丛小白杨树,它们在大白天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但现在却颤巍巍的好像竖起了一垛咄咄逼人的墙。她突然驻步不前了。他们听得见水珠顺着树丫枝滴下来的声音,还有湿漉漉的树叶子无可奈何地坠落在湿透了的泥地里的声音。
“等待……等待……一切都在等待之中。”她低声自言自语道。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缩了回来,然后握紧拳头,紧贴在嘴唇边。她仿佛顿时坠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迷惘之中。“我觉得真快活,现在我们就回家去吧,免得碰上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不妨在那段圆木头上坐一会儿,听四下里多么静啊。”
“不,这里太潮湿了。真希望点起一堆篝火来,旁边铺上我的外套,您就坐在上面。要知道在野地里生火,我还是个行家里手呢!有一次,我和表弟拉尔斯在大森林中被漫天大雪困住了,就在一个圆木小屋里待了个把星期。我们刚进小屋时,发现烤火炉子的烟道几乎冻成了一根冰柱子。但是我们设法把冰柱子捣碎,将冰块掏了出来,然后往炉膛里放上一些松树枝丫,简直塞得满满的。现在我们干吗不到那边的树林子里去,点上一堆篝火,在火边歇坐一会儿呢?”
她低头沉思了半晌,真不知道是一口答应好,还是干脆回绝好。她觉得头在隐隐作痛。刹那间她仿佛没有主心骨了。在她眼前,茫茫夜色、埃里克的身姿轮廓以及她还得小心翼翼地走向的未来,总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好像她是无影无踪地飘浮在“第四度空间”282一样。正当她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路上拐角处突然出现汽车前灯的亮光,他们赶紧闪开,站得远远的。“这会儿我该怎么办呢?”她在默默地想着。“我想……哦……我说什么也不愿权利都被剥夺殆尽呀!我可是一直规规矩矩的!要是我就像奴仆似的,连跟别的男人坐在篝火旁边聊聊天都不行,那我还不如干脆死掉好了!”
听得见呜呜鸣叫的汽车由远而近,声响也越来越大,车前的灯光好像是在变魔术似的越来越亮,一照到他们身上,车子戛然停住了。从挡风玻璃后面的黑洞洞的车座里,发出了“喂!”的一声,声音很大,听起来好像还有点儿恼火呢。
她一听,就知道是肯尼科特的声音。
这时,他好像怒气已消,开口问道:“你们是在散步吗?”
他们连声说是,就像小学生一样。
“路上很湿,是不是?坐我的车回去吧。瓦尔博格,快上车,就坐在前面得了。”
随后,他好像很神气似的把车门打开。卡萝尔看见埃里克爬上了车,显然她只好坐在后座了,而且还得自己动手把后面的车门打开。刚才如同冲天的烈焰一般,在她心头燃烧着的那种奇妙无比的憧憬,刹那间熄灭了。现在呢,她是戈镇的威尔·P·肯尼科特太太,坐在一辆吱嘎吱嘎发响的老式汽车里,看来还得等着听她丈夫的训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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