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荑问他:“你要喝水么?”
晋王摇摇头,神色失望,待缓过气来,他才道:“这些女人都走了,再过几月,你能否消消气?”他以丝绢擦了擦嘴角,“中毒的这一天一夜,我昏睡中时常梦见穆叔叔,他说你太苦了,让我对你好一些。我时常想起水家村,很怀念幼年的那片世外桃源,我、你、小凉还有穆叔叔,仿佛我们都还在,我们只是当初的自己。不是只有你才割舍不下过往,我也同样顾念旧情,这些年我也许走错了路,但还剩下我们两人,为了维系那段过往,请你……不要抛弃阿鱼哥!”
晋王说着,双眸湿润,仿佛隐忍极大的痛苦。
穆荑看他单衣松散,衣襟内滑出一块羊脂玉,尾部泛红斑点,正是那一块他赠与她的羊脂玉,当时她还回去了,他负气离走,如今他自己戴上了。
有一个疑问,她一直耿耿于怀,当年他赠与小凉的成双成对的锦鲤鱼配是不是真的,到底那一块才是他母妃祖传的宝贝?他……有没有爱过小凉?然而,时至今日她忽然不想问了,不乱是对小凉的尊重还是对过往的告别,她都无需知道答案。
“王爷……”穆荑轻轻叹息,“我来有一事,是想要告诉你的。当年我们三人情深意重,到如今我仍愿意保留那份情,毕竟极少有人似我们这般幸福,上天入地,繁荣疾苦我们都经历过了,那段过往,于你、于我而言都十分珍贵,我不想毁灭。然而再让我们回到从前那是不可能的,你与别的女人如何,我不管,甚至你与盈侧妃生了小公子,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你既已经娶了小凉,你便是小凉的夫,是她的天,是她一辈子的良人,而不再属于小芍了。当年两人中你选择了小凉,便应当承诺不离不弃,哪怕你心里未有她也该对她负责。小凉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的挚友,你不能伤害她,不能辜负她。小芍有生之年认识你、认识小凉,彼此曾经相依是我之幸,我不愿意负你,更不愿辜负为我而死的小凉,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嫁你为妃,因为,你是我的妹夫!”
“小芍?”晋王惊愣,不可置信,继而胸口又闷痛得厉害,好似有一把锤子重重地垂着。
穆荑从颈间解下了一样东西,是沈择青送给她的亲手雕刻的野芍药,举着给他看看,“但愿你也不负我,莫要毁掉我们两人幼时的情意。如今我已找到良人,愿把此生托付给他,因为这七年的时光里,我内心荒芜如旷野,是他寻到了我,而不至于令我孤苦伶仃,凋谢在旷野中。也愿你能放开我,祝福我,阿鱼哥!”
晋王心痛地盯着那朵野芍药,“他是谁?”
“沈择青!”
30、三十章
晋王低下头;郁结的眉头微微动了动;仍是紧紧地皱起;苍白的脸不知因为毒素蔓延难受,还是因为心口疼痛而渗出细密的汗;他的双眼湿润而泛红;如琥珀上一点沉淀的色彩,许久;他咬牙切齿道:“果然是沈择青!”那声音恨得像从千年幽怨的墓穴底下发出来。
穆荑的眼里只剩下悲悯了,她不知当年的自己是否如阿鱼哥那般露出沉痛的色彩;也许是没有的;因为她不如他霸道、占有欲强烈,因此,她可以安静地、沉稳地承受下所有痛苦。他却未必可以,性格使然,他也许会比她更痛上几分。
因此,她无法用当年自己承受的痛,来理解他今日的痛。
穆荑叹息:“感情之一事,我们没有将来,但友情可以相伴长久。阿鱼哥,愿你放下以前的事,我已经不怪你了,你又何必苦苦为难自己。后院众多女子皆不易,有许多是同我那般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她们视你为天,你应当珍惜,倘若你抛弃了她们,她们该如何自处?”
“你处处为她们说话,当真对我不存在半分感情?”晋王抬起头来,双眼猩红,俊脸因难以忍受的痛而渗出更多的汗,两他忽然变得落魄而单薄。
穆荑微微张口,胸腔有一股气息无法压抑地溢出,发出很轻很轻的感慨,她道:“阿鱼哥,我的心在七年前便已经死了,如今,是阿木令我重获新生。或许当年没有经历这诸多事情我与你还可以幸福长久,然而经历了,心便已经开了缝,再无法完好如初。我对你,已无任何男女之情!”
“小芍?”晋王望着她,无法想象她可以如此平静地讲出这么剜心剔骨的话,他认为这样的话,不仅仅在剜他的心,更是在剔她的肉。他尚且有如凌迟,她怎么可以忍受?
晋王却不知,一个人的心死了,再说这些话,便不再有感觉,痛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如今,我心中恋慕的是沈将军!”穆荑又补了一句,无疑在他原本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小芍……”晋王痛苦地唤着她,热泪因为痛苦而不可抑制地溢出,盈满眼眶,为他绯红的双眸更添瑰丽。
穆荑却站了起来,不受他眼神所惑,“阿鱼哥,放手吧,不论是为你还是为我,放手,皆是最好的结果!”说罢,便转身离去。
晋王不顾药性发作的疼痛和摔伤的危险,使劲探向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感觉她像一缕魂,马上就要飞走了,飞走了他就再也抓不到,那么这七年来的坚持和隐忍便不再有结果,他是那么地不甘心和心痛啊!
“小芍,别走……阿鱼哥求你别走!”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哀求,哪怕探手得十分吃力,哪怕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很损伤他的颜面,他还是做了,因为没有什么比失去她更难受!
穆荑回头。这一刻晋王是可怜的,值得旁人同情的,可是忆起当年的自己,当她压抑难受的时候有谁在身旁?甚至父亲死后她一度曾经想不开想投井自尽,晋王在哪儿呢?她把不能倾述的情感慢慢掩藏在心底,也慢慢变得沉默。如今,晋王好歹还可以与她倾述,他或许比她好太多,她真的不应该同情他!
穆荑抽出了手:“你好好休息吧!我收拾了行礼回邶风院,你的药方我已交给吴神医,经他妙手研制必有结果,所以,你放心便好!”
邶风院是穆荑给西城的新院子的提名,当然,也与她的小字静女有关。
“小芍!”晋王再唤,她已经离去。
晋王努力探着手,又慢慢地颓然放下,趴在床沿痛苦忍受病痛的折磨,他无力地挣扎着,可是再也没有人温柔细致地侍奉汤药,再也没有人坐在床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递上饴糖,小心翼翼地哄他:“阿鱼哥不哭,这是我从大牛家讨来的糖,你好好喝药我便给你吃。”也不再有人在田野中哭着喊:“阿鱼哥你在哪儿?阿鱼哥你快出来,大牛已经走了,你不要被大虫给吃了……呜呜……”更不会有人在柿子树底下踢着鸡毛毽子,回头娇笑:“阿鱼哥你看我方才那一招踢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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