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郭德而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朝沙扬尼纳喊了几句,于是,那女人就把化妆盒放进小皮包里,步态款款地走过来,脸上堆满温顺和服从。她对我爷爷鞠了一个躬,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向你尊敬的镇长先生问好,希望你多多关照,”郭德而说道。
“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爷爷说,“听起来就象小绵羊在叫。”
郭德而说他们讲的是异域话,就算在大都市也没有几个人能懂,何况在偏远闭塞的小镇。
“告诉你,我以前还亲手宰了几个异域人呢。我想起来了,他们哀求我饶命的声音就跟你们说的话一样难听,”爷爷有些不高兴,在他看来贬低小镇就等于是看不起他。
郭德而赶紧道歉,送给爷爷许多充满异域情调的精致礼物,让他象饱受委屈的小孩那样破涕为笑。
爷爷把一个小铁盒子送给了我,里边装满香气四溢的异域奶糖。“剥起来太麻烦了,还是我们小镇的冰糖好吃,”我费劲地剥掉几层糖纸尝了一颗。
“最里面这层糖纸可以吃,用不着剥掉,”郭德而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嘲笑。
“异域在哪里?异域有多大?”很快,糖果奇妙的香甜让我的舌尖变成了唠唠叨叨的幸福女人。
“异域就在这个铁盒子里,”爷爷看了一眼郭德而,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跟铁盒子差不多大。”
那个叫沙扬尼纳的女人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面孔跟她的名字一样与众不同,白皙、甜蜜、充满了诱惑,就象我吃过的那颗异域奶糖。
事实上,真正让我对她感兴趣的是一种在宅院里流传的近乎童话的说法:沙扬尼纳是瘦男人折成几叠藏在黑色箱子里带进小镇的。她不是瘦男人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直过着躲躲闪闪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享受与瘦男人的*、牙刷和剃须刀一起被塞进箱子里四处奔波的待遇。这种说法以讹传讹,使她的妖艳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仿佛一只披着夕阳余辉返回巢穴的蝙蝠。
在郭德而忙着写我爷爷传记的时候,沙扬尼纳就和我母亲之流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尽管她们听不懂异域话,沙扬尼纳还是用手势教給了她们保持年轻的秘诀。
那段时间,我母亲也忙着用鸡蛋清、黄瓜皮敷脸,用牛奶洗澡,还从沙扬尼纳送给她的十几个五花八门的瓶子里掏出滑腻腻的东西,涂抹在毛绒绒的腋窝和松弛下蹋的肚皮上。
“这是脱毛霜,这是减肥霜,这是香水,这是增白剂,”母亲指着那些造型别致的瓶子,如数家珍地对我说。那层因为家变而略显忧郁的神情,似乎早已让滑腻腻的东西吸收得干干净净。
我摸了一下瓶子,手上立刻沾满了香气。“还不是玻璃做的,就跟爸爸的酒瓶子一样,”我不屑一顾地说道。
母亲眉飞色舞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似乎充满生机的身体突然之间也萎缩了,涂抹在身上的东西唏哩哗啦地掉在地上,形如从一堵古旧干裂的城墙上剥落的泥块。
“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比原来还年轻,就知道我跟他一样争强好胜,”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他和他父亲搏斗过,我和我的思念搏斗过。”
我对母亲那些深奥得近乎疯颠的话语似懂非懂。自从郭德而走进我们姚家宅院,大家患上了一种叫做文明的传染病,说起话来文皱皱的,似乎害怕郭德而听不懂我们的土话而遭到嘲笑。。 最好的txt下载网
(2)
我感到爷爷对大家咬文嚼字的样子有点反感,还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半个月后,郭德而根据我爷爷的口述写好了第一章,得意洋洋地拿给他看。
“万事开头难。我敢对你保证,这绝对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部传记,”郭德而抚摸着手指上厚厚的老茧,仿佛在把玩一枚历史悠久残缺不全的铜钱。
“念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我是怎样在你的文章里出世的,”爷爷低声说道,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那姿势就象刚刚诞生的婴儿。
郭德而用标准的大都市话读完一页,爷爷就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了一句:“写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最好还是用我们家乡话来写。”
“要是这样,能够读懂你传记的人就只有你自己了,”郭德而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从来没有人这样评论过他的作品。
“你说得很对,能读懂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爷爷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我只是打算把这部书放进我的棺材,作为去天堂报到时提交的简历。”
“镇长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传记的真正意义,”郭德而摸了摸老茧,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道,“只是现在还没有哪部印刷机能够排出那些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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