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难遇。”大祭司依旧是跪着的。
玄帝这才是点了头,片刻后道:“孤的皇子便赐名玄綦,女子赐名玄絮……”
<三>
逝之十六载
冰殿
女子一席火红宫装,不堪一握的腰身被几寸梅红丝绦束好,绿云鬓间斜插的金步摇更衬得眉心的朱砂痣红得夺目。她纤长的手指点了殷红的蔻丹,红唇似要泣血,轻声开口:“献祭?”声音颤得连不成一片,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我、要为你……献祭?我要为你……去死?”
她面前的人只着了身玄青深衣,隐约透出些蓝色,却仍旧是暗沉沉的。那张本该看来是一模一样的脸庞之上,没有任何神情,眼角、鼻梁、唇瓣的弧度,都不曾动过一丝,只是那冰蓝的眸子之下,似乎落着一滴泪。闻言,也只是轻轻抬起了头,转而点了点。
玄絮没了声音,只是微张着唇,定定地看着他。
直到门外的阳光都似乎是偏移了一分,玄絮才好像如梦方醒一般,垂眸笑出了声,便似是千瓣锦绣牡丹的花期,明媚得耀眼夺目,可惜只笑得咬了牙,沁了苦,张口问:“我和阿衍才刚刚定亲,我的嫁衣还没绣好,他还没娶我过门,我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要为你去死?”
“罪孽之体?禁忌之体?”玄絮只嗤笑了一声,带着些嘲讽,道:“你不是罪孽么?不是你上辈子造了孽么?那为什么不是你去死?为什么不是你为我献祭?”玄絮顿了顿,将目光放在玄綦身上良久,却逐渐带了些怜悯:“你看看你,你这辈子走出过冰殿吗?见到过阳光吗?看过这天下吗?你学帝王心术,你修内力心经,你绝七情六欲,可又有什么用呢?你是储君,你是罪孽,所以给你作教习的先生要去死,教你修炼内力的师傅要去死,伺候过你的奴才们要去死,你身边的人都要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玄綦的面色依旧是那般,精雕细琢的面貌僵硬又冷淡,美则美矣,却没有魂。仿佛玄絮方才的那些恶毒的话,都全然没有落入他的耳中。只是微微张了唇,开口道:“我死了,大邑无君。”声音因为长久没说话的缘故,透着些沙哑,却不出意料的泠然如钟罄。
“哈哈哈哈……”玄絮听了那句话,这才终于是大笑了起来,笑得眸光碎裂,要落出泪来,那张绝美无双的面容似乎是倾世了的繁花,锦色迷乱纷飞之中,已然透着亡国的灾祸,“大邑大邑……一个要做大邑之君的人,这辈子都没能看大邑一眼,岂不可笑?岂不可怜?”
“我告诉你,大邑死了你一个玄綦,大邑不会亡!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他们凭什么救你?你不过就是个治国的工具,一个傀儡!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活着为了个大邑么?活着做个见不得人的君王么?别搞笑了,玄綦,你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人靠近你,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爱你!你什么都没有!那为什么不去死!”玄絮指尖的蔻丹,似乎是浸了三分血光,尖尖直直地指向玄綦。
“可我呢……我呢?”玄絮的嗓音又蓦地柔软下来,连思绪都纷飞飘忽得看不清楚,“我和你不一样啊,双生天谴里头,禁忌有什么错呢?都是罪孽的前因,非拉上我做什么?非断送我的前路做什么?我的阿衍还在等我啊,等我嫁给他啊,等我给他生两个孩子啊,等我们一起长了皱纹,一起白头啊……”
玄絮的声音一讲到这里便陡得凄然上扬,似乎是晚秋薄暮山间的杜鹃,一声一声地哭诉哀啼,只啼得丝帛成灰,只啼得血泪迸落,只啼得肝肠寸断:“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不能!我是禁忌之体,我不能嫁给阿衍,我不能给他生孩子,我要尝遍嗔痴欲念,我要断绝红尘浮世,我要给你!我要给你这个孽根,给你献祭……”
“哈哈哈……我要给你献祭,我要让你破除天谴,让你做个正常人……”玄絮推倒边上的琉璃瓶,又甩手扔开净瓷,踏着满地的狼藉一步步向玄綦走来,她的红衣沾上了些许泪痕,便似乎是染了鲜血,又笑又哭的模样,好像是疯了。
“你说这样公平吗?公平吗?明明放不下的是我,明明不必活的是你,为什么到了最后,是我去死?”玄絮伸手抓住玄綦的袖口,紧紧地攥着,发了狠一般尖声问道:“你说啊,你说啊!是不是该是你死?是不是该是你为我献祭?是不是我应该做个正常人?”
“是。”玄綦只是微微点了头,开口,却没有迟疑。
“啪嗒——”清脆的断裂声。
玄絮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垂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截涂了鲜红蔻丹的长甲,断在了玄綦袖口,然后从深深的凹陷之中弹出,掉在了地上,然后她的手指缓慢地,从粗糙不齐的断甲之中,溢出鲜血来。
“那你……会和我换一下吗?你会为我献祭吗?你死……我活?”玄絮的眸子之中满是怔忪,只微垂着开口。
玄綦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修长的身影竟在玄青衣裳之中显得萧瑟,良久之后开口道:“会。”
“真的、真的吗,你真的愿意?”玄絮的眸子在那一刹似乎是被点亮了一般,连带着眉心的朱砂痣都生动起来,却又满是动荡的怀疑。
玄綦颔首,眉宇间一片淡然,不见喜悲,淡得如同山雾,只是眼角,有着一滴墨色的泪。
“我、不必活。”话音落毕,浅得无痕。
<四>
冰室祭坛
四壁只燃了四盏壁灯,幽蓝的火焰轻轻跳动着,青鬼眼眸一般的颜色,无法照亮前方。
祭坛由一大块玄冰雕成,置在屋内正中央,处玄黄之气中央,不偏不倚。荼白的冰块上有着浅淡不一的雕凿痕迹,一道道地覆在上面,有的浅成一道白痕,有的深到了骨髓,凌乱的印记乍看并不醒目,可细看下来却是密密匝匝的一轮又一轮,只是看上一眼便让人偷生无力,头昏眼花。
幽蓝的火焰轻轻跳动着,给玄冰鎏上一层寒霜。
祭坛上站着三人。
“玄絮,跪下。”苍老的嗓音和十六年前别无一二,依旧透露着古朴沉凝的意味,听久了,便似乎要被裹挟入深潭之中。
玄絮此刻只着了件素白衣裳,面上未带浓妆,清清浅浅的容色却因为那抹朱砂痣而染着些妖。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那人,转而跪了下来。
玄綦的衣裳也换成了素白之色,便显得修长的身躯孱弱,露在外头的肌肤白似玉制,那颗泪痣在眼下凄清地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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